伊籍見劉表語氣急切,忙上前半步拱手寬解:“明公莫慌!楚武成王敗在‘遲而不決’”
“而明公如今既已看透癥結(jié),亦為時未晚,眼下明公只要斷了‘疑’,定了‘局’,荊州便不會重蹈楚成王覆轍!”
劉表眼神一亮,撐著病榻想坐直些,咳著追問:“機伯,那……那計從何出?”
伊籍卻忙躬身拱手推辭,語氣懇切又坦誠:“明公恕罪!”
“臣素來專精的是定制科條,厘正典章——昔年明公整飭荊州吏治,那些戶籍,賦稅的規(guī)制,州府律法的修訂,臣尚可竭盡所能,但這涉及嗣位定奪,兵權(quán)制衡的權(quán)謀布局,實非臣所長,若強行獻策,恐誤了明公大事!”
伊籍頓了頓,轉(zhuǎn)頭看向一旁沉默的韓嵩,順勢舉薦:“不過韓中郎素有‘智囊’之名,對州中局勢、人心向背看得最透,又善謀權(quán)變之策,此等定傳承、穩(wěn)荊州的大計,韓中郎必有高見,明公不妨問韓中郎!”
劉表聞言一怔,盯著伊籍看了片刻,才想起伊籍這些年確實多在律法、文書上出力,極少摻和嗣位紛爭,隨即了然點頭,看向韓嵩,語氣又急切幾分:
“德高(韓嵩字),那你說說,如今該如何做,才能免了荊州的禍事?”
韓嵩沒急著應(yīng)答,而是在屋內(nèi)徘徊思考。
而劉表二人間韓嵩思考也沒有出言打擾。
少頃。
韓嵩思考完畢目光沉定地看向劉表,語氣不疾不徐:“明公先莫問計,嵩倒要先問明公一句——您心中,百年之后是欲傳位于長公子琦,還是想二公子琮?”
韓嵩這話一出,屋內(nèi)瞬間靜了靜。
韓嵩掃了眼劉表微變的臉色,繼續(xù)道:“明公若意屬長公子,則根本不用費力氣,只需‘順其勢、固其名’。”
“而蔡德珪那封挑撥書,明公留中不發(fā),默而不評?!?/p>
“此‘不表態(tài)’,勝似明詔?!?/p>
“州中諸人皆精明,見明公不復(fù)偏寵二公子,又念長公子本有嫡長之名,更于江陵破孫策、安百姓,立了戰(zhàn)功,那些世家、同僚自會揣度明公,不待驅(qū)遣,便爭相附其側(cè),何須明公勞心催逼?”
話音稍頓,韓嵩話鋒陡轉(zhuǎn),言及立二公子之謀,語氣沉凝如鐵:“然若明公屬意二公子,便需步步為營,先剪長公子羽翼。”
“長公子出襄陽,本因明公授江夏太守之職,令其逐孫策——此乃長公子破局之鑰?!?/p>
“第一步,遣心腹往江陵,斷其根本?!?/p>
“第二步,待長公子交出江陵后,借荊南四郡騷動之名,下令抽其麾下半數(shù)兵力往平,名正言順拆其部曲?!?/p>
“彼時,長公子江陵根基被毀,麾下兵馬去半,明公可下令東進驅(qū)除孫策光復(fù)江夏?!?/p>
“而長公子麾下兵馬少了一半,想要驅(qū)逐孫策,必難成其功?!?/p>
“屆時明公可降詔:‘琦兒力絀,難承驅(qū)策,令琮兒引兵助戰(zhàn)?!魟?,世人只知二公子助戰(zhàn)有功”
“若敗,便歸咎長公子無能,未竟君父之命。如此一來,既削長公子之勢,又揚二公子之名,日后立嗣,便順理成章?!?/p>
韓嵩最后補了句,語氣帶著警示:“只是此路需速且密,必隱其謀,一旦謀泄,恐逼長公子生變?!?/p>
“昔年楚武成王,便是欲保長子、又欲扶幼子,優(yōu)柔寡斷而亂其局,明公今日,當(dāng)斷則斷,莫再重蹈覆轍!”
韓嵩話音落時,劉表只覺得胸口像壓了塊浸了水的棉絮,沉得發(fā)悶,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劉表枯瘦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錦被上的暗紋,眼神飄向帳頂?shù)尼?,半天沒吭聲。
一邊是嫡長子,日后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一邊是偏疼的幼子,一邊是省心卻要放下偏愛,一邊是合心意卻要步步算計,還要擔(dān)著逼反長子的風(fēng)險。
過了好一會兒,劉表才緩緩垂下眼,喉間滾了滾,咳了兩聲才啞著嗓子開口:“這……這讓我如何決斷?”
劉表語氣里沒了先前的急切,反倒添了幾分茫然,“琦兒有嫡長之名,又立了戰(zhàn)功,可琮兒……琮兒溫順,我卻舍不得他受委屈。”
劉表抬眼看向韓嵩,眼神里滿是掙扎:“若選琦兒,我怕對不住琮兒,若選琮兒,又怕真逼得琦兒反了,到時候荊州大亂……”
“德高啊,你說的兩條路,哪一條,就沒個兩全的法子?”
韓嵩見劉表眼神里滿是掙扎,喉間還滾著未說盡的猶豫,臉上神色未變,只微微垂了垂眼,并沒有說出那句話,‘世間安有兩全之法?’
見韓嵩不言,劉表重重嘆了口氣,如何不知韓嵩之意。
韓嵩早料到這位主公難下決斷,一邊是嫡長名分、戰(zhàn)功在身的長子,一邊是自幼偏疼、溫順合心的幼子,再加上年老病弱時的優(yōu)柔,哪能輕易定奪?
屋內(nèi)靜了片刻,只有劉表粗重的喘息聲,混著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更顯沉悶。
良久。
劉表緩緩抬枯瘦的手臂,擺了擺,聲音里帶著掩不住的疲憊:“你們……先回去吧?!?/p>
說著劉表便想撐著軟枕想坐直些,卻又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咳得肩背微微發(fā)顫,好半天才緩過來,“這事兒……容我再想想,再召你們來議。”
伊籍與韓嵩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了然——此刻多說無益,只能等劉表自己捋清心思。
二人齊齊躬身行禮,伊籍輕聲道:“明公保重身體,莫要為瑣事勞心過甚。”
韓嵩則補充了句:“明公若有疑慮,隨時可傳屬下二人入府?!?/p>
待二人退出內(nèi)室,帳簾落下的輕響傳來,劉表才無力地躺回榻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帳頂?shù)脑萍y。
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揪著,又悶又疼——這荊州的傳承,他的兩個兒子,終究是要做個了斷了。
而此時襄陽州牧府內(nèi)院的西廂房里,蔡夫人看著蔡瑁派人送來的密信,秀眉緊皺。
信上的字不多,卻把蔡瑁的心思說得明明白白,讓她劉表耳邊多吹吹枕邊風(fēng),提提劉琦在江陵的“勢大”,再夸夸劉琮的“溫順可靠”,務(wù)必攪得劉表更疑長子,好為劉琮鋪路。
良久,蔡夫人看完信件,隨后將信湊到燭火邊燒了,灰燼捻碎,攏了攏衣襟,才端著一碗剛溫好的參湯,輕手輕腳往劉表的內(nèi)室去。
此時劉表正靠在軟枕上,剛才劉表在伊籍、韓嵩二人走后又看了遍劉琦的信件,眼神發(fā)怔。
見蔡夫人進來,劉表回過神淡淡抬了抬眼,語氣沒什么起伏:“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
蔡夫人臉上堆起柔婉的笑,把參湯遞到他手邊,柔聲說:“聽聞夫君召了韓中郎和伊從事議事,怕您勞心,特意燉了參湯來補補?!?/p>
蔡夫人說著便挨著榻沿坐下,接著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劉表床榻上劉琦的信件般。
“夫君這時什么?”
蔡夫人裝作好奇伸手去拿,但卻被劉表不動聲色地抽走了。
劉表將信往枕下一壓,眼神淡了幾分:“不過是琦兒報平安的尋常書信,沒什么好看的?!?/p>
劉表能單騎定荊州,雄踞江漢的梟雄,豈會瞧不透這關(guān)節(jié)?
蔡瑁的挑撥信才剛留中,蔡夫人便尋上門來,明著送湯,暗里怕要借看信再挑幾句是非——古往今來,挑撥君父疑子,不就是外有臣撩撥、內(nèi)有妃吹風(fēng)的路數(shù)?
換作從前,劉琦軟弱,劉表偏寵劉琮時,這信讓她看了也無妨。
可如今劉表雖未決出嗣位,但卻已醒得不能再任人攪局,自然不會給蔡夫人添火的機會。
蔡夫人指尖僵了僵,又很快掩過去。
蔡夫人嘆了口氣:“說起來,方才我聽侍女閑聊,說江陵那邊傳來消息,長公子近來又收了不少江東降卒,連龐家都把嫡子送到他帳下當(dāng)參軍了……”
劉表捏著絹帛的手緊了緊,沒接話。
蔡夫人見狀,又往深了說:“夫君,不是妾多嘴,長公子畢竟是您的兒子,可他如今手握萬兵,坐鎮(zhèn)江陵,連郡里的大族都圍著他轉(zhuǎn),這要是……要是哪天他聽了旁人攛掇,忘了您的養(yǎng)育之恩,可怎么好?”
蔡夫人刻意放低聲音,裝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反觀琮兒,日日在府里替您抄經(jīng)祈福,連出門都不敢走遠,這般孝順溫順,才是能替您守住荊州的人啊?!?/p>
這話剛落,劉表目光沉沉地看向蔡夫人。
方才韓嵩的話還在耳邊——“若屬意二公子,需防世家與外戚聯(lián)手”,此刻蔡夫人的話,句句都往“劉琦不可信”上引,句句都護著劉琮,倒像是把“蔡家要捧劉琮掌權(quán)”的心思,明晃晃擺在了他面前。
劉表咳了兩聲,語氣沉下來:“你這話,是德硅教你的?”
蔡夫人心里一慌,強裝鎮(zhèn)定:“夫君說的哪里話?”
“妾身只是瞧著您日日為荊州事發(fā)愁,替您擔(dān)憂罷了,哪用旁人教?”
“擔(dān)憂?”
劉表冷笑一聲,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榻前的地面,“你擔(dān)憂的是我,還是你蔡家?”
“擔(dān)憂的是荊州,還是你那蔡家的前程?”
劉表這話像一盆冷水,澆得蔡夫人臉色瞬間發(fā)白。
蔡夫人忙起身屈膝,聲音帶了點顫:“夫君誤會了!”
“妾……妾身只是一心為荊州著想!”
“為荊州著想?”
劉表閉了閉眼,想起方才韓嵩說的“隱謀”,想起楚武成王時外戚干政的舊事,只覺得一陣厭煩。
劉表猛地抬眼,眼神里沒了半分往日的溫吞,只剩雄主的警惕:“琦兒是我長子,有戰(zhàn)功、有名分,輪不到旁人說三道四!”
“琮兒是我幼子,我自會護他,也輪不到你們蔡家來指手畫腳!”
蔡夫人被他這話訓(xùn)得渾身發(fā)僵,連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蔡夫人原以為劉表病中耳軟好哄騙,卻沒想到自己的話不僅沒吹動他,反倒戳破了那層“為夫為子”的偽裝,引來了劉表的猜忌。
劉表揮了揮手,語氣冷得像冰:“參湯放下,你回去吧。”
蔡夫人咬著唇,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只能福了福身,幾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內(nèi)室。
劉表冷眼看著她慌亂模樣,沉聲道:“既嫁當(dāng)從夫,既入我劉府,往后你只管料理府中瑣事便可,州中軍政要務(wù),莫要再多嘴置喙?!?/p>
劉表話里雖沒帶怒氣,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比疾言厲色更讓蔡夫人心頭一凜。
帳簾落下的瞬間,劉表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按了按眉心。
方才蔡夫人的話,反倒讓劉表心里亮堂了幾分——蔡瑁兄妹這般急著逼他疑劉琦,分明是怕他定下長公子,斷了蔡家的路。
他劉表年過半百,昔年單騎定荊州,連蒯、蔡這樣的荊州大族都得俯首,豈會真瞧不透蒯越、蔡瑁的心思?
彼輩環(huán)伺劉琮左右,捧之護之,非為敬他這位州牧,實因琮兒溫馴易制耳,日后繼位后好拿捏罷了。
以前劉表不是沒察覺,只是那時劉琦太過怯懦,見蔡瑁則避,提了軍務(wù)就慌,連在他面前都不敢大聲說話。
荊州世家本就勢大,劉表若硬頂著蒯、蔡之意,執(zhí)意扶此不成器的長子,恐外敵未至,州內(nèi)先亂。
所以劉表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順著這些世家的意思,多疼著些劉琮,甚至默許蔡瑁給劉琦使些小絆子。
畢竟都是他劉表的兒子,只要能將自己打拼出來的荊州基業(yè)傳承下去就行,只要琮兒能穩(wěn)住世家,只要蔡氏別太過火,別傷了琦兒的性命,劉表便忍了。
可如今呢?
蔡瑁的信一封接一封地挑事,蔡夫人更是急著往他耳朵里灌迷湯,連“奪荊州”的心思都快藏不住了。
想到這劉表忽覺后頸一涼,猛地警醒,自己尚在人世,蔡瑁等世家便敢如此明火執(zhí)仗地挑唆內(nèi)斗、覬覦權(quán)柄,若等自己百年之后,這群盤根錯節(jié)的大族,豈會安分?
劉表單騎入荊州本就與荊州世家共治此地,能穩(wěn)住局面,全靠劉表手中攥著的軍權(quán):一邊是劉磐、劉虎這些劉氏子侄,鎮(zhèn)守要地;一邊是王威、文聘等這些自己一手提拔的外姓大將,掌持精銳。
靠著這兩股力量相互掣肘,才壓得住蒯、蔡之流的野心。
真將基業(yè)傳與琮兒,這孩子本就是蔡瑁、蒯越一手捧著長大的,性子溫順,哪里壓得住場面?
待自己閉眼,那些劉氏子侄恐難敵世家威逼,文聘等人的兵權(quán)更會被蒯、蔡以“輔佐新主”之名逐步侵蝕。
而沒了軍權(quán)支撐,琮兒與傀儡何異?
到那時,劉表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十年的荊州,究竟是姓劉,還是要換作蔡家的旗號?
這念頭像根冰針,狠狠扎進劉表心口,讓劉表不自覺的攥住床榻上錦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