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夏口四五十里的江面上,幾縷黑煙從還未沉入水底的船只上升起與江面的薄霧混雜在一起。
一艘艨艟正熊熊燃燒,火舌貪婪地舔舐著船帆,將上面繡著的劉字吞沒。
燒得半焦的木板、斷裂的箭矢、散落的船槳,幾具尸體隨著波浪輕輕起伏順著江流緩緩向下游漂去,像是在訴說著剛剛結束的那場慘烈水戰(zhàn)。
不遠處,一個江東士兵仰面漂在水上,圓睜的雙眼空洞地望著天空,胸前深深的刀口還在緩緩滲出血絲,在江水中暈開淡淡的紅色。
從高空俯瞰,整片江域宛如一幅被暴力撕扯的殘破畫卷。
臨近夏口城這一側的江東水寨艦船齊整,旌旗如林,透著嚴陣以待的威壓;而上游這片水域,卻是一片狼藉。
十數(shù)艘或傾覆、或燃燒的荊州戰(zhàn)船散落在江面上,如同被隨手丟棄的殘破玩具。
廣闊的長江江面在此處仿佛也變得滯澀,因為水面上漂浮著太多雜物——破碎的木板、散架的船桅、以及那些已經靜止不動,隨著波浪輕輕起伏的人形黑點。
整條長江,在這一段,仿佛成了一道正在緩慢潰爛的傷口。
而荊州水師的殘存艦隊,此刻已退至夏口上游南岸一處依托天然港灣修建的水寨。
這水寨選址頗為講究,背靠一片緩坡,坡上便是陳應所部的江南大營,營壘森嚴,與水寨互為犄角。
寨墻以粗木深釘入水底構筑,留有供艦船進出的閘門,墻頭設有望樓箭垛,儼然一座水上城池。
而龐統(tǒng)選擇南岸建寨實屬無奈。
放眼江北,地勢低洼,每逢夏秋雨季,漢水漫溢,那片土地便會重新被云夢澤吞噬,化作一片無邊沼澤,舟船難行,步卒更是寸步難移。
因此,在江北的王朗所部,就算按照劉琦軍令行進至夏口城外三十里,也難與龐統(tǒng)、陳應所部形成聯(lián)動。
此刻,整個劉琦軍的部署清晰可見:江南,以沙羨城為后盾,陳應步卒與水寨水師相依。
江北,王朗部只能在漢水以北扼守要道,監(jiān)視并牽制夏口西北陸路。
而劉琦與諸葛亮坐鎮(zhèn)的安陸,則如同心臟,居于江北腹地,調度各方。
只可惜,這看似周密的陸上包圍網(wǎng),卻被一道寬闊的長江以及江東強大的水軍,硬生生割裂開來。
水寨中的殘破艦船,便是試圖突破這水中壁壘而失敗的證明。
此番主動出擊,實乃龐統(tǒng)深思后的無奈之舉。
龐統(tǒng)見江東軍龜縮夏口城內,擺出全力防御的姿態(tài),便意圖以水師前壓,不求破敵,但求將江東水師逼退數(shù)里,為己方爭奪一段關鍵的江面控制權。
這段水域正在夏口城正面,其特殊之處在于,唯此處的江北沿岸,因地勢稍高而未被云夢澤完全吞噬,保留了一小段可供通行的堅實陸路。
若能控制此段江面,劉琦軍在江南江北的力量聯(lián)絡便可直通此處,無須再繞行遠在數(shù)十里外的沙羨后方。
如此一來,整個包圍網(wǎng)才能真正盤活。
可惜,周瑜深諳此地利害,豈容龐統(tǒng)如愿?
荊州水師剛一動,江東水軍便果斷出擊,以絕對的實力將龐統(tǒng)的企圖徹底粉碎。
寨內,氣氛凝重。
傷痕累累的艦船靜靜地停泊著,不少船身上還帶著火燒水浸的痕跡,失了出征時的銳氣。
龐統(tǒng)旗艦樓船的甲板上,士卒們默默擦拭著兵器,或是工匠修補著船帆上的破洞,沒人說話,只有江水拍打船體和水寨木樁的\"嘩嘩\"聲,襯得氣氛愈發(fā)沉悶。
老將黃忠扶著船舷,望著下游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數(shù)里的距離,看到剛才令他挫敗的江域。
“咳咳..”
黃忠輕咳一聲,嗓子因剛才的吶喊指揮有些沙啞,“士元,某家...愧對主公信任啊?!?/p>
黃忠這話說得有些沉重,帶著武人失利后特有的挫敗感。
想他黃忠,在陸地上自信弓馬能令敵軍喪膽,可在這顛簸的江面上,一身本事竟似被縛住了手腳,空有力氣卻難以盡數(shù)施展。
龐統(tǒng)就站在他身側,相較于黃忠的懊惱,他面露思索之色,顯然在腦海中復盤剛才那場水戰(zhàn)。
龐統(tǒng)擺了擺手,語氣倒是平靜:“漢升將軍何必自責?此戰(zhàn)失禮非將軍之勇不足,實乃周瑜水戰(zhàn)之能,更勝傳聞。”
龐統(tǒng)伸手指向下游那看不見的敵方水寨,“我欲借上游水勢,順流急攻其一點,奈何周瑜調度之精,竟能憑操舟之術,硬生生抵消了這半成水勢之利?!?/p>
幾天前,熟知天象水文之道的龐統(tǒng),算準了午后的風向會轉為東南,又觀察到江水正在漲潮,便命黃忠率二十余艘艨艟斗艦作為先鋒。
這些輕型戰(zhàn)船每艘約載五十水卒,借著順流和逐漸起來的風勢,速度越來越快,直撲江東水軍陣型的右翼。
按龐統(tǒng)的推算,這等速度與勢頭,足以在江東水軍完成布防前撕開一道口子。
只要打開缺口,后續(xù)的走舸快船就能迅速跟進,擴大戰(zhàn)果。
然而,周瑜水軍的應變之快,操船之精,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江東水寨中令旗揮動,原本看似散亂的船隊瞬間變陣。
數(shù)艘樓船緩緩橫過船身,這些龐然大物每艘可載兵二三百人,如同移動的水上堡壘;
同時,更多靈活的走軻和艨艟從兩翼包抄過來,每艘船上都站滿了嚴陣以待的江東水卒。
黃忠親率旗艦一馬當先,他立于船頭,手中長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眼看就要接舷,對面一艘艨艟上突然躍出一將,正是凌操。
“黃忠老兒,休要猖狂!”凌操大喝一聲,在兩船相撞之際,揮刀直取黃忠面門。
黃忠冷哼一聲,長刀迎上,兩柄兵刃相撞,發(fā)出刺耳的金屬交擊聲。
凌操被震得連退兩步,虎口發(fā)麻,心中暗驚這老將力氣之大。
就在這時,另一艘走軻快速逼近,船頭立著的正是韓當?!傲栊N灸?,韓當來也!”
黃忠面無懼色,長刀舞動如輪,竟同時與凌操、韓當戰(zhàn)在一處。
刀光劍影間,黃忠越戰(zhàn)越勇,幾次險些將凌操逼入水中。
可就在他全力應戰(zhàn)之時,側翼突然傳來一陣驚呼。
原來黃蓋看準時機,指揮兩艘艨艟夾擊了一艘落單的荊州斗艦。
那船上五十余名荊州水卒雖然奮勇抵抗,但面對黃蓋這頭江東猛虎,很快就被擊潰。
船只被迫降下旌旗,成了此戰(zhàn)第一艘被俘的戰(zhàn)船。
類似的場景在戰(zhàn)線上接連發(fā)生。
荊州水軍雖然單兵素質不弱,但江東水師憑借嫻熟的配合和數(shù)量優(yōu)勢,總是能以多打少。
往往一艘荊州戰(zhàn)船要同時應對兩三艘敵船的圍攻。
龐統(tǒng)在中軍看得分明,眼見己方陣型被一點點割裂、蠶食,已有超過十五艘艨艟、斗艦或沉或俘,只得忍痛下令鳴金收兵。
這一退,可謂是狼狽不堪。
萬幸的是,江東軍意在固守,并未全力追擊,加之荊州水卒水性不錯,許多落水者被友艦拼死救回。
因此人員折損反倒不多,陣亡、失蹤者約百余,傷者數(shù)百。但船只的損失,對本就弱小的荊州水師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局勢一下子就僵住了。
而在南岸高坡上,陳應按劍而立,眼睜睜看著水師敗退回寨,麾下數(shù)千步卒空有戰(zhàn)力,卻只能在岸邊干瞪眼,無法越過這滔滔江水給予半分支援。
與此同時,江北的王朗更是憋悶,他雖將營寨推進至夏口西北三十里處,與城頭守軍旌旗相望,卻被扼守在唯一陸路通道上的石陽戍牢牢擋住。
那關隘地勢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王朗組織了幾次試探性的進攻,除了在關墻下增添了些許傷亡外,毫無進展。
至此,劉琦軍水陸三面圍困夏口的態(tài)勢,竟因一道長江、一座堅城、一處關隘,而顯得如此名不副實,徒喚奈何。
就在這低沉壓抑的氣氛于荊州水師中彌漫之時,安陸城內的太守府中,劉琦正對著眼前的江夏輿圖出神。
劉琦已經收到了龐統(tǒng)和黃忠聯(lián)名發(fā)來的軍報,字里行間透著無奈。
“孔明,看來我們還是低估了江東水軍的實力啊?!?/p>
劉琦嘆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在圖上的夏口位置畫著圈,“若非江東權力交接,周瑜收縮防守,我們這點水軍家底,根本不夠打呀?!?/p>
諸葛亮坐在下首,羽扇輕搖,往日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此刻眼神里也多了幾分凝重。
“主公所言極是江東憑借長江天險立業(yè),水師乃其根本。而周瑜更是深諳水戰(zhàn)之妙,硬拼絕非上策,需得一員精通水戰(zhàn)、能扭轉乾坤的良將…”
劉琦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可良將難得,步兵上陣或許能憑一腔血勇沖陣,來一個大力出奇跡,亂拳打死老師傅。
可水師將領卻不一樣得懂星象辨風向、摸水溫查暗流,還得握羅盤定方位、控船調陣型,差一點就可能翻船。
而劉琦麾下其實也有不少水師將校,但都是中人之姿,守成有余,進取不足,想要他們去對抗周瑜,簡直是癡人說夢。
想到這,劉琦只感覺頭大。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的腳步聲。
一名親衛(wèi)引著一名風塵仆仆、商人打扮的使者快步走了進來。
那使者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見到劉琦,立刻躬身行禮,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fā)顫:“主公!好消息!我找到甘寧了,并且說服他愿率部來投!”
“什么?”
劉琦從席上站起,臉上多是驚喜和驚訝。
劉琦此前剛到沙羨后得知甘寧并沒有歸降江東軍,便猜測甘寧可能順流而下躲進鄱陽湖里了。
是以,劉琦派出使者前往鄱陽湖尋訪甘寧。
當然劉琦當時的想法是抱著“有棗沒棗打一竿”的嘗試心態(tài),并未敢抱太大期望。
此刻驟聞佳音,當真是喜出望外,仿佛久旱逢甘霖。
“你說清楚,是甘寧甘興霸?”
“千真萬確!”使者用力點頭,“屬下歷盡艱辛,終于在鄱陽湖水域尋到甘寧?!?/p>
“好!太好了!真乃天助我也!”
劉琦用力一拍手掌,臉上陰霾一掃而空,在廳內興奮地踱了兩步,回頭對一旁的諸葛亮笑道,“孔明,你聽見否?此真乃雪中送炭!我正愁如何破解周瑜水軍,甘興霸便來了!”
諸葛亮聞言,從容放下手中正在批閱的關于屯田區(qū)域劃分與流民安置的竹簡。
諸葛亮不熟悉甘寧其人,但見主公如此欣喜,且正值用人之際,便也面露溫和笑意,拱手道:“恭喜主公再得良將。此人既得主公如此看重,必有過人之處。士元與漢升在前方若能得此強援,水師局面或可改觀。”
諸葛亮言語謹慎,既表達了恭賀,也未對甘寧本人做出具體評價,恰到好處。
這時劉琦也冷靜下來,目光重新放到輿圖上,轉向一旁的諸葛亮:“孔明,甘寧來投,于我水師乃是強援。”
“然周瑜非易破之輩,不可將破敵之望全系于一人一身?!?/p>
劉琦手指點向地圖上夏口西北的陸路關隘石陽戍,“水師新挫,需時間整備。但陸上攻勢,絕不能停!”
“傳令!”劉琦對堂外的親兵喝道。
“命王朗所部向前推進,于石陽戍外擇險要處立寨,廣布旌旗,多設灶坑,做出大軍云集之勢。每日派小股精銳輪番挑戰(zhàn),但不必強攻關隘。”
接著劉琦目光落在諸葛亮若有所思的臉上,繼續(xù)道:“孫權處境不同與我,其內有孫堅舊部、伯符嫡系、江東豪族,這幾股勢力看似一體,實則各懷心思。周瑜能鎮(zhèn)住場面,是因孫策余威尚在,且此前戰(zhàn)事順利?!?/p>
劉琦作為后世之人,知道江東軍制的根本軟肋,那就是將領麾下的部曲,名為官兵,實為私產,是每個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每一次交戰(zhàn)傷亡,消耗的都是將領們自己的家族底蘊。
而以孫權的軍事才能是,是沒辦法在敵人大軍壓境前壓制不住手下這幾股勢力的。
而劉琦這番部署,正是要利用這個的弱點。
在夏口跟孫權來一場高密度但低烈度的戰(zhàn)爭。
通過小股部隊綿綿不絕的與孫權対耗,劉琦相信最先承受不住的,一定是那些眼看著自家兒郎每日消耗、心頭滴血的將領們。
諸葛亮聽完劉琦對江東軍內部派系的分析后,微微頷首,顯然已完全領會了劉琦的戰(zhàn)略意圖。
“主公深謀遠慮,亮欽佩之至?!?/p>
“以此法對敵,正擊中江東軟肋。其軍制之弊,確可為我所用。但主公欲行此長久消耗之策,后勤糧秣乃重中之重?!?/p>
諸葛亮略一停頓,繼續(xù)稟報道:“亮在江北推行屯田,安撫流民,近日已有成效?!?/p>
“新墾田畝漸廣,收聚糧草日增,流民得以安置,民心漸穩(wěn)?!?/p>
“假以時日,江北根基穩(wěn)固,糧草轉運暢通,必可支撐大軍與夏口之敵長期對峙,絕無后顧之憂?!?/p>
劉琦聞言,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諸葛亮的政務能力劉琦從不懷疑,能在短時間內穩(wěn)定江北并初見成效,已是難得。
于是劉琦朗聲道:“好!有孔明在后方統(tǒng)籌糧草,安撫地方,我便可安心在前線與孫權周旋!”
“三日后,我親率中軍主力奔赴夏口前線?!?/p>
聞言,諸葛亮神色鄭重,向劉琦拱手道:“主公盡可專心前線軍務,廓清寰宇。這后方瑣務,維系根本之責,亮雖不才,愿一力擔之,必不使主公分心旁顧?!?/p>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