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妍聽得出來他是在說誰。
他們好像是在說同一個人,卻又不完全是。
他說的是活著的斯越,她想的卻是那個死去的孩子。
被他激怒,許妍扎得更深了些。
項易霖堅實的肌肉就那樣被刺破,嵌進皮肉,濕熱的血黏在了許妍的指節(jié)上。
她的指尖好像被燙到,蜷了蜷,但冷厲的眉眼并不懼,反倒多了狠:“你不配提他?!?/p>
門外的樓道傳來腳步聲。
許妍毫不猶豫抽出了那把剪刀。
一種剝離感和空虛強烈侵蝕著項易霖的精神,甚至超越了疼痛帶給他的本身感受。
在門外那伙人要進來的這半分鐘,許妍有條不紊擦拭好了剪刀上的血跡,放回消毒鐵盤中。
又強勢扒開他的襯衫,用繃帶快速纏繞了幾圈。
她扒他衣服的動作簡直像是在對待菜市場上的豬肉,麻木又迅速。
項易霖的臉淡的,冷的,肩膀上堅硬塊壘分明的肌肉是她曾摸過親過千百次的,如今卻視若無物。
門被敲了兩下,處理事故的交警進來。
房間內(nèi)一片平靜——
只剩下處理完傷口的醫(yī)生和正在給自己穿衣服的病患。
交警抬頭看了眼兩人,“沒什么事,照舊問一下剛才的情況。”說著,他看向資料,頓了秒,“你們是夫妻是吧?”
項易霖淡淡“嗯”了聲。
交警似乎是想成了丈夫為保護自己妻子和孩子,才去用車攔截住那輛失控車的案件,對項易霖的態(tài)度極為和藹。
許妍為了配合警方,硬是等問完話才走。
她冷著一張臉走了。
交警看著這位極不關(guān)心丈夫傷口的妻子,頓了頓,深有同感的感慨嘆了口氣,跟項易霖道:“好好養(yǎng)傷,你媳婦估計也是擔心你,因為擔心你才生氣。”
項易霖笑了聲。
或許吧。
項易霖的檢查在當天晚上出結(jié)果,腰椎骨裂,需要留院。
許妍沒來一下,相關(guān)工作也都是由隋瑩瑩來開展的。
隋瑩瑩對他態(tài)度也不好,是既看不慣他,又有點害怕他。
最后還是趙明亮來的,打量了他好幾次,悄聲問:“您真是我們許主任的老公啊?”
隋瑩瑩:“趙醫(yī)生!”
“……知道了?!壁w醫(yī)生不再八卦,將輸液瓶調(diào)到合適溫度。
當天晚上,項易霖在病房辦公,邱明磊到場,就看見他肩上的傷口,嘖嘖兩聲。
“你說你,千里迢迢過來送身子,就為了挨一刀捅?”
說完,邱明磊凍得哆嗦,“你這屋子比外面可冷多了,什么情況?!?/p>
項易霖不咸不淡:“特殊關(guān)照?!?/p>
邱明磊懂了,立馬就樂:“還是我們妍妍心疼你,溫度低,更利于傷口恢復?!?/p>
“嘖?!鼻衩骼谂e起手機,“左邊一道,右邊一道,對稱傷,挺好,不賴,我們妍妍就是有藝術(shù)感?!?/p>
當夜,病房的溫度也未回溫。
還是陳政來送文件時察覺到這個溫度不對勁,去找了護士,護士進來調(diào)溫度的時候也傻了,忙調(diào)成暖風。
許妍今夜是夜班。
病房外,時不時能聽到她跟其他醫(yī)生快步經(jīng)過,對話病人情況的聲音。
項易霖坐在病房內(nèi),久久靜不下心來。
他另一個肩上那道曾被許妍用玻璃渣捅進去的陳年舊傷早已結(jié)疤,疤痕帶著瘢痕的紋理,還有縫過針的痕跡,很細。
很像許妍剖腹產(chǎn)的傷口。
項易霖看過她肚子上那道傷口。
在她自以為流產(chǎn),實則誕下斯越的當夜,醫(yī)生推著她從手術(shù)室出來的那一刻。
她昏迷不醒,醫(yī)生說她情緒不穩(wěn)定,大出血,那個孩子能保下來是不幸中的萬幸,現(xiàn)在被送去吸氧室吸氧,情況很危急,到底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
那個夜晚項易霖整夜沒睡。
他坐在許妍的床前,看著她的臉。
麻藥勁兒過了,腹部的傷口扯痛,她發(fā)著高燒,睡覺時額頭都沁著冷汗。
項易霖在那瞬間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心像是被利刃插住橫在半空中,懸著,浮著,脹著。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
他明明不是愛許妍的。
但在得知她發(fā)現(xiàn)了一切后,他還是有種莫名的慌。
他突然不希望她明天醒來。
因為這意味著他們會對峙,許妍會再用那種恨他徹骨的眼神看著他,會躲他,會流淚。
或許……會掐死那個或許能生存下來的孩子。
到那時候,項易霖都對那個孩子沒什么情感,他沒當過父親,也沒想過要當許妍孩子的父親。
直到后半夜,那個孩子被帶了過來,小小的一個,臉色煞白,丑,像個沒長毛的猴子,眼睛都睜不開。
醫(yī)生說:“你是他爸爸吧,給孩子起名字沒?”
然后一把把孩子塞進了他懷里。
很輕一個,西瓜?哈密瓜?最小最輕的啞鈴?
項易霖想象不到這個孩子的重量像什么,但就是這么小的一個東西,居然會在他懷里嗷嗷大哭,哭起來的樣子真嚇人。
項易霖抱過他,忽然就不想讓他死了。
他把這孩子送了出去,讓他們把孩子放到一個別墅,請了最好的月嫂,最好的保姆。
后來,許妍也的確醒來,她哭腫的眼睛像兩個核桃仁,宛若死過一樣。那天項易霖被私人醫(yī)生打了好多個電話。
趕過去,她坐在床邊,一臉平靜,平靜到死寂。
項易霖心底那種莫名的恐慌和不適又來了。
私人醫(yī)生要他安撫孕婦的情緒,項易霖照做,說了很多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能說這么多的話,他記不起詳細的,只記得叫她許妍,過來。
許妍,許妍,他不曾叫過她什么親密的名字,譬如妍妍,寶貝這些都沒有。
許妍對他的稱呼有很多,小項,霖霖,霖寶,還有各種很奇怪的東西。
項易霖忽然發(fā)現(xiàn)許妍好像很愛他。
……曾經(jīng)很愛他。
而那時候的許妍卻只是面如死寂地看著他,麻木地說,她想走。
項易霖不準。
他一輩子感受到過的愛太少了。
父母短暫的愛,許嵐時不時的愛慕,好像只有從許妍這里,他才感受到過完整的、強烈的十多年的愛。
他不想失去這份愛,無論是什么原因。
那個時候,項易霖就是這么想的,他不想失去這份愛。
但許妍卻捅傷了他,跳了下去。
那個場景在項易霖的腦子里刻了下來,仿佛銘文,帶著凹凸的字,深,狠。項易霖時常能想起那個時候的許妍。
后來,項易霖那道傷口被縫上,日子一久,瘢痕上帶著淡淡的白痕,和許妍肚子上的那道疤很像。
她現(xiàn)在肚子上的那道疤應(yīng)該還在。
大學時學過,剖腹產(chǎn)手術(shù)需要切開皮膚及子宮肌層,會深度損傷,形成瘢痕組織,屬于永久性疤痕,會在她的肚子上留一輩子,和他那道疤一樣。
他們身上都有彼此留下過的一道疤。
都有……
項易霖感覺到自己的身上有點燙。
學過不少醫(yī)理,清楚這是傷口發(fā)炎,導致發(fā)燒。
燒得有些過分,項易霖的神識像是一個長長的走馬燈,閃過很多個畫面,比如父母臨終前的微笑,比如許妍抱著那雙鞋說要跟他白頭到老,比如她被他壓在學校的器材室里強吻。
再比如,她跳了下去。
她瘸著腿,穿著白大褂,站在斯越的面前。
她緊緊抱著斯越在路旁,飛馳來的車時速開猛,將她的發(fā)絲吹得紛飛,仿佛毫米距離。
差一點,許妍和斯越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差一點,他就要失去他們。
項易霖從噩夢的神識從醒來,聽到外面過路的聲音,是許妍在叮囑護士對另一個病房的病人注意事項。
項易霖打開門,走了出去。
護士和許妍都同時抬頭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