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勢,合情合理,并非崔瀺在強(qiáng)行布局,而是在崔東山親自盯著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無理手。
大驪,早已秘密滲透了書簡湖,如今開始悄然收網(wǎng)。
作為毗鄰朱熒王朝的一塊重地,書簡湖早已是大驪國師眼中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劉志茂,要一統(tǒng)書簡湖。一統(tǒng)江湖之后,交給誰?自然是售予帝王家,賣個天價。
就是這個帝王家,離著書簡湖有點(diǎn)遠(yuǎn)了。帝王家還會轉(zhuǎn)手再賣,又是賣給誰?是桐葉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寶瓶洲選擇一處風(fēng)水寶地,作為下宗的開宗地址。已經(jīng)有三個選址,一個是龍泉郡,一分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個是靠近云林姜氏與青鸞國的某處。最后一個,就是書簡湖。
劉志茂本就是梟雄心性,這些年的凌厲出手、和拉攏,恩威并濟(jì),已經(jīng)有了獨(dú)吞書簡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后一次痛下殺手,又有大驪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錘定音。
本該加上一個站在顧璨對立面的阮秀,本該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王推舉出來,經(jīng)歷過一場不斷有黃雀在后的連環(huán)廝殺。
沒關(guān)系。
本來阮秀就不在棋盤之內(nèi),她在不在,無傷大雅,最多就是錦上添花罷了。
原本陳平安本該到了龍泉郡,開開心心買下一兩座山頭,在落魄山竹樓,練練拳,與兩個小家伙聊聊天,其樂融融。
然后他就會突然聽聞一個來自書簡湖的噩耗,書簡湖一場大混戰(zhàn),拉開了帷幕,小小年紀(jì)的顧璨深陷其中,并且發(fā)揮了相當(dāng)大的影響力。
在那之后,陳平安才會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過”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過魏檗的私人關(guān)系,耗費(fèi)大量神仙錢,冒險穿過寶瓶洲版圖上空,來到這座書簡湖。
等到了那個時候,局勢會比現(xiàn)在更加復(fù)雜難解。
因?yàn)樗廊烁唷?/p>
可能還要加上一個阮秀。
崔瀺笑道:“還是沒有關(guān)系,大局已定,就當(dāng)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東山好了,省得你改換道路的過程,太過漫長,拖延了寶瓶洲的大勢走向?!?/p>
崔瀺視線偏移,望向湖邊一條小路上,面帶笑意,緩緩道:“你陳平安自己立身正,愿意處處、事事講道理。難道要當(dāng)一個佛門自了漢?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沒有什么親疏有別。那么當(dāng)你身邊最在乎、最親近的人,犯了大錯,滔天大錯,可那個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個理由,這時候你陳平安該怎么辦?你陳平安一直堅持的道理,還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p>
“還是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人筆札上,或是所謂的警示名言上邊,找?guī)讉€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瞇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p>
崔東山冷笑道:“好一個君子可以欺之以方?!?/p>
崔瀺自顧自說道:“當(dāng)年小鎮(zhèn)那場考驗(yàn),對陳平安來說,其實(shí)外物誘惑居多,不夠純粹,所以我們才會輸?shù)媚敲磻K。歸根結(jié)底,還是我小覷了一個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夠被齊靜春選中,我,我們當(dāng)初就該更加謹(jǐn)慎。于是當(dāng)下這場考驗(yàn),只問本心?!?/p>
崔東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里,被那個老王八蛋在背后陰險算計,事實(shí)上,每一步,崔瀺都會跟崔東山直直白白說清楚。
越是這樣,崔東山越覺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斃。
所以當(dāng)陳平安和畫卷四人到達(dá)青鸞國后,崔東山終于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淪為老王八蛋的附庸。
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那座靜謐祥和的小村莊。
在那之后,一直到陳平安到達(dá)山崖書院。
崔東山有過兩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樣“自然而然”借助青鸞國的佛道之辯,說及了法家學(xué)問,那次分別,他崔東山偷偷交給裴錢的那只錦囊,里邊紙條上,寫了一句話。
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書院,勸說陳平安多讀三教百家的那十幾本“正經(jīng)”,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薦給陳平安的那幾本佛家正經(jīng)。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么退一萬步說,讓先生陳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東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掙扎,給出了兩種可能性。
一為法家,對錯是非,一斷于法,無親疏之別。
一為佛家,因果之說,眾生皆苦,昨日種種因,今日種種果。前生種種因,今生種種果。那些無辜人的今日橫禍,乃是前世罪業(yè)纏身,“理”當(dāng)如此。
其實(shí)崔東山的作弊,還有更加隱蔽的一次。
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這會兒,崔瀺看著湖面上,那艘緩緩靠近岸邊渡口的青峽島樓船,微笑道:“你兩次作弊,我可以假裝看不見,我以大勢壓你,你難免會不服氣,所以讓你兩子又如何?”
崔東山笑瞇瞇道:“你這老王八蛋,真是闊綽人的口氣,我喜歡,我喜歡!不然再讓我一子,事不過三嘛,如何?”
崔瀺望著那艘樓船,“我不是已經(jīng)讓了嘛,只是說出口,怕你這個小崽子臉上掛不住而已?!?/p>
崔東山臉色難看。
崔瀺自言自語道:“你在那座東華山院子里邊,故意引誘性情頑劣活潑的兩個孩子,在你的仙家畫卷上肆意涂抹,然后你故意以一幅骷髏消暑圖嚇裴錢,故意讓自己的火候過頭些,之后果然惹來陳平安的打罵,陳平安的表現(xiàn),一定讓你很欣慰,對吧?因?yàn)樗吡四敲催h(yuǎn)的路,卻沒有太過拘泥于書上的死道理了,知道了君子曲與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謂‘入鄉(xiāng)隨俗’,笑得你崔東山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畫卷,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加上陳平安愿意將你當(dāng)做自己人,所以看似陳平安不講理,明明是裴錢李槐有錯在先,為何就與你崔東山講一講那順序的根本道理了?因?yàn)檫@就叫入鄉(xiāng)隨俗,世間道理,都要合乎那些‘無錯’的人情。你的用意,無非是要陳平安在知道了顧璨的所作所為之后,好好想一下,為何顧璨會在這座書簡湖,到底是怎么變成了一個濫殺無辜的小魔頭,是不是稍稍情有可能?是不是世道如此,顧璨錯得沒那么多?”
崔東山臉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這真的有用嗎?你真以為你的這一手棋,很妙?錯了,你的這一手,對于當(dāng)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在如今內(nèi)心已有道理作為壓艙石的陳平安來說,反而是火上加油,只會讓他想得更深,到最后更加無所適從。崔東山,事到如今,你還沒有看出我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嗎?”
崔瀺神色自若,始終沒有轉(zhuǎn)頭看一眼崔東山,更不會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勢,“有趣在哪里?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復(fù)雜之處,恰恰就在于可以講一個入鄉(xiāng)隨俗,可有可無,道理可講不可講,法理之間,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來。書簡湖是無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賢道理更不管用,就連許多書簡湖島嶼之間訂立的規(guī)矩,也會不管用。在這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人吃人,人不把人當(dāng)人,一切靠拳頭說話,幾乎所有人都在殺來殺去,被裹挾其中,無人可以例外。”
“這些都可以是陳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當(dāng)理由。這些都是我故意送給陳平安的余地,我給了他無數(shù)種選擇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腳下擺著,沒人攔著他。如此一來,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沒有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陳平安去為了一個顧璨,不得不選擇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場、沒有對錯的混賬理論?!?/p>
崔瀺微笑道:“講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頭、只在嘴上講理的世道,然后這個好人,頭破血流,自縛手腳,畫地為牢,我倒要看看,最后你陳平安還怎么去談失望和希望?!?/p>
崔東山慘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后娓娓道來,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東山心坎上。
“顧璨之母,當(dāng)年那一碗之恩,陳平安覺得她對你有救命大恩?!?/p>
“你對顧璨,有不輸劉羨陽的親情,將顧璨當(dāng)做自己的親生弟弟看待?!?/p>
“甚至那條泥鰍,還是你當(dāng)年親手轉(zhuǎn)送給顧璨的?!?/p>
“你崔東山既然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來救陳平安,真救得了?陳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嗎?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釋,可你一旦逃禪,想要給自己一個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問題又來了,這份與你有關(guān)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說陳平安假裝看不到,沒關(guān)系,因?yàn)殛惼桨驳扔谝呀?jīng)沒了那份齊靜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勝負(fù)已分?!?/p>
“若是陳平安真正看不到,沒關(guān)系,我自會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后蓋棺定論,語氣平常,倒是沒有太過喜悅,“這一次,沒有人能救他,陳平安自己,更不行?!?/p>
崔東山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
崔瀺終于轉(zhuǎn)過頭,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氣,為何如今比我還要暮氣了?”
崔東山閉上眼睛,滿臉淚水,輕聲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邊樓船已經(jīng)停岸,那個姓陳的“中年男人”在遠(yuǎn)處樹葉枯黃的柳樹下,終于還是沒有喝酒,將酒壺別回腰間后,他踟躕不前。
他今年十七歲。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請君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