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籬山得知“真相”后,人人心底如釋重負(fù),對于更換了容貌的蘇心齋當(dāng)年那個小丫頭,那位始終無法躋身龍門境的觀海境老祖師,更是在雙方落座后,對她噓寒問暖,多少有些真情實(shí)意,做不得假。對于蘇心齋的念舊,更是讓黃籬山一干修士唏噓不已。
然后蘇心齋順利去了山門祖師堂敬香,是黃籬山祖師親自遞的香。
最后蘇心齋去了師父墳前,這次只有陳平安和曾掖兩人作伴,她自己婉拒了黃籬山祖師和其余幾位前輩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的遠(yuǎn)去背影,忍不住輕聲感慨道:“這位青峽島遠(yuǎn)道而來的陳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p>
黃籬山老祖師笑道:“你這算什么話,到底是夸人還是貶人?虧得陳供奉不在,不然就憑你這句話,咱們小小黃籬山,恐怕就要吃掛落。”
不過老祖師很快撫須笑道:“不過還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沒帶什么一件半件光彩奪目的法寶,如果不是那塊供奉玉牌,還真無法讓人相信,這么年輕一個修士,就已經(jīng)是青峽島的頭等供奉!了不起啊,咱們這幫沒出息的老骨頭,比起人家,沒法比,沒法比?!?/p>
不等中年修士想要說什么。
老祖師瞥了眼他,輕輕搖頭,“都這樣了,還需要咱們黃籬山多做什么嗎?嫌棄好事不好,所以吃飽了撐著,做點(diǎn)畫蛇添足的勾當(dāng)?”
中年修士立即會意點(diǎn)頭。
雖然已經(jīng)走遠(yuǎn),蘇心齋卻敏銳發(fā)現(xiàn)陳平安一臉無奈,笑問道:“怎么了?是山上老祖師在背后說我什么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沒呢,在說我的好話?!?/p>
蘇心齋好奇問道:“怎么,若說是陳先生年輕有為,還算湊合,陳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應(yīng)下,可要是稱贊陳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軒昂?陳先生你可千萬別當(dāng)真啊?!?/p>
陳平安無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你們黃籬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蘇心齋笑了。
此后她走得有些慢。
陳平安便跟著放慢腳步。
在靈氣遠(yuǎn)遠(yuǎn)比不得青峽島一帶的黃籬山后山,一處還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墳前。
上完香,磕過頭。
蘇心齋久久不愿起身。
陳平安蹲在遠(yuǎn)處,隨手抓起一小捧土,輕輕捻動。
曾掖遙遙看著蘇心齋的身影,少年亦是傷心又傷心。
蘇心齋起身后,擦拭淚水,走到陳平安這邊,神色釋然,眉眼再無愁緒。
陳平安丟了泥土,站起身。
蘇心齋微笑道:“陳先生可以收回符紙了?!?/p>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仍是沒有多說什么,將狐皮符紙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復(fù)本來面貌的女子陰物。
陳平安問道:“真不愿意活在狐皮符紙當(dāng)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投胎轉(zhuǎn)世一事,還是……”
蘇心齋已經(jīng)搖頭,“我不后悔,半點(diǎn)都沒有?!?/p>
她后退數(shù)步,對著那個面容慘白不比陰物好到哪里去的賬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她轉(zhuǎn)過頭,先對眼眶濕潤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后跟著陳先生,好好修行,記得一定要躋身中五境,再成為一位地仙??!”
曾掖使勁點(diǎn)頭。
然后她望向陳平安,輕聲道:“愿陳先生,心想事成,無憂無慮?!?/p>
陳平安沙啞問道:“再考慮考慮?”
蘇心齋又道:“愿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p>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抬手抱拳,“愿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p>
蘇心齋滿臉淚水,卻是開心笑道:“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rèn)不得我呀?”
陳平安輕輕點(diǎn)頭。
蘇心齋微微歪著腦袋,凝望著年輕人的那雙眼眸,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在撒謊,最后驀然而笑,“哈,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的陳先生,英俊極了?!?/p>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顫顫巍巍,伸出大拇指,“這位姑娘,眼光不壞?!?/p>
蘇心齋再無執(zhí)念,點(diǎn)點(diǎn)滴滴,開始魂飛魄散,如一幅仕女畫卷,燃燒殆盡,灰燼飛散,重新歸于天地間。
陳平安與她揮手告別。
曾掖掩面而泣。
最后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了?!?/p>
曾掖耷拉著腦袋,微微點(diǎn)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真的有那么喜歡蘇姑娘,既然這輩子到最后也沒能說出口喜歡她,沒關(guān)系,以后數(shù)十年百余年,哪怕找遍人間,你都要去再見她一次,大聲告訴她,自己喜歡她。如果百年不夠,那就努力成為一位與天地爭長壽的地仙,只要到時候還喜歡著她,一邊勤勉修道,一邊遠(yuǎn)游萬里,尋她千年又何妨?!?/p>
曾掖猛然抬起頭,哽咽道:“可是我資質(zhì)差?!?/p>
陳平安沉聲道:“曾掖,在你沒有付出遠(yuǎn)遠(yuǎn)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沒資格說自己天賦不好,資質(zhì)差!這種話,你跟別人說一千遍一萬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這里,你只要還想跟著我修道,那就只能說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陳平安率先挪步,對曾掖說了最后一番話,“我在山門口那邊等你,在那之前,我會去跟黃籬山修士道別,你就不用跟著了,有些心里話,你可以一個人留在這邊,至于要不要說出口,無所謂,能不能真正長久記在心頭,那才是你有多喜歡蘇姑娘的證明,但是說句你當(dāng)下可能不太愿意聽的言語,就算你幾個月,或是幾年后,喜歡上了別的姑娘,我不會因此而看輕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夠始終記住蘇姑娘,我一定會高看你曾掖!”
陳平安將曾掖一個人晾在那邊,獨(dú)自返回,去跟黃籬山修士致謝告別。
緩緩下山。
坐在山門處的底部臺階上。
轉(zhuǎn)頭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石毫國一座州城權(quán)貴扎堆的松鶴街上,有座門檻極高的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后來又因?yàn)樯藗€比皇親國戚還要金枝玉葉的好女兒,使得家族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內(nèi),極有聲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過節(jié),都會次次主動派人去馬氏府邸做客。
年關(guān)時分,這天清晨,馬蹄陣陣,響徹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騎早早入城來到這條松鶴街。
由于戰(zhàn)火已經(jīng)蔓延到只隔著一個州的石毫國中部地帶,今年的年關(guān),松鶴街不再如往年那么喜氣洋洋,年味十足。
三騎紛紛下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輕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卻學(xué)那游俠懸佩刀劍。
身邊兩位牽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頭戴帷帽,遮掩了容顏,還有一位背負(fù)竹箱的健碩少年。
門房是位穿著不輸郡縣豪紳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斜眼看著那位為首的外鄉(xiāng)人,有些不耐煩,只是當(dāng)聽說此人來自書簡湖青峽島后,打了個激靈,睡意全無,立即低頭哈腰,說仙師稍等片刻,他這就去與家主稟報(bào)。那位門房快步跑去,不忘回頭笑著懇請那位年輕仙師莫要著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廣闊,約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門房,與一位雙鬢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趕來。
兩人身后,步伐不急不緩卻半點(diǎn)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樣。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熱淚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沒有開口說話。
陳平安掏出那塊玉牌,那位老先生接過手,正反兩面,皆仔細(xì)端詳一番,畢恭畢敬遞還給陳平安,輕聲道:“不知供奉仙師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p>
馬氏家主按耐下心中驚喜和敬畏,趕緊邀請遠(yuǎn)道而來的青峽島一行三人,進(jìn)入自家府邸。
馬氏家主原本還想要大開儀門,以示誠意,給那個年輕仙師婉言拒絕了。
陳平安按照與這座馬氏府邸,當(dāng)年那位光耀門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辭,與這位年近半百卻保養(yǎng)得體的家主,開門見山道:“馬篤宜在書簡湖,最早本是松風(fēng)島修士,投在一個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門下,根本無望大道,后來馬篤宜另有機(jī)緣,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與我同脈,如今算是我的師侄輩,所以我此次出門游歷,就專程前來你們馬氏看看。”
這番話,身為客人,其實(shí)說得很不客氣,居高臨下,很符合一位書簡湖修士的語氣,也符合石毫國頂尖譜牒仙師的山上風(fēng)范。
但是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罷,反而覺得如此才對。
不然還真要立馬掂量掂量這位年輕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見著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騙到了自家頭上。不然至多就是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頓,就趕緊送神出門,穩(wěn)妥起見,免得節(jié)外生枝,畢竟如今馬氏需要的,是實(shí)打?qū)嵉难┲兴吞浚皇鞘裁床煌床话W的錦上添花。
雖然還是對年輕人所謂的青峽島供奉身份,將信將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于是客氣話就愈發(fā)客氣,近乎諂媚。
反正客氣話一籮筐,不耗一分銀錢。
馬氏能夠有今天的家底,可不是只是靠苦祖祖輩輩、子子孫孫讀那圣賢書讀出來的。
唯一的麻煩,就是馬氏這幾十年間,太風(fēng)光,太過左右逢源,什么錢都想掙,結(jié)果掙出了天大麻煩,馬氏倒是不怕花銀子擺平麻煩,怕就怕花了的大筆銀子,買來了的,不是什么破財(cái)消災(zāi)的保命符,而是一張催命符。
若是這位年輕仙師,真是馬篤宜的新師叔,那真是萬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國,從京城到地方,沸沸揚(yáng)揚(yáng),一位分量足夠的神仙修士,說話比六部衙門的那撥可憐大佬,還要管用!
進(jìn)了府邸大堂,陳平安依然言語簡明扼要,說馬篤宜與他關(guān)系不錯,如果馬氏有難,可以盡量幫點(diǎn)小忙,如果家業(yè)穩(wěn)當(dāng),那就看看家族有無適合修道的好苗子,萬一真有這等福緣,至于到時候是將那棵好苗子送往書簡湖修行,還是留下一筆神仙錢,兩者皆可。
三天后,三騎出城。
始終頭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墻,眼神復(fù)雜。
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峽島年輕供奉露面后,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得以安穩(wěn)度過。
一位勉強(qiáng)擁有練氣士四五境資質(zhì)的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門下,開始修道,不是那種記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實(shí)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門明白無誤地記錄在冊,這就意味著那個孩童,在擁有名師的前提下,家族又有一筆源源不斷的神仙錢,能夠每年進(jìn)入他師父的口袋,當(dāng)然不會全部拿來給孩子為修道鋪路,可不管如何,那個孩子都等于沒有了后顧之憂,多多少少,會拿到手一部分屬于他自己的真正實(shí)惠。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