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城那范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范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
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竟然還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范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范氏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布的禁令,當(dāng)然可以不守規(guī)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算什么。
但是范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xiàn)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這會兒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心肝直疼,想一想那人那刀,范彥就會真的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dāng)時書簡湖還尚未下了那場初雪,結(jié)果范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xiàn)在,范彥都覺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東山把他范彥喊了過去。
在這之前,范彥在頂樓被自己爹娘扇了幾十個響亮耳光,離開后,在范氏密室,范彥就讓親生父母,當(dāng)著自己的面,互相扇耳光,兩人扇得滿嘴流血,鼻青臉腫,而不敢有絲毫怨言。
然后沒過幾天,范彥就去“覲見”了那個白衣少年。
兩人一起憑欄賞景。
崔東山一個蹦跳,飄落坐在欄桿上,開始說起了讓范彥當(dāng)時就心驚膽戰(zhàn)的“肺腑之言”,只是范彥哪敢讓那人閉嘴,只能聽著。
崔東山說道:“無知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tài)。當(dāng)一個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為是,就更美妙了。因為對于幸運和不幸的緣由,都不懂,受著便是。熬得過去,還是一條好漢,熬不過去,罵罵老天爺。我沒有說這樣不對,甚至我偶爾還會很羨慕這樣的兩種狀態(tài)。”
“我曾經(jīng)與自己的第一位先生,遠(yuǎn)游四方,有次去逛街邊書肆,遇上了三位年輕不大的讀書人,一個出身士族,一個貧苦出身,一個雖然穿著樸素,瞧著還算儒雅風(fēng)流,三人都是參加州城鄉(xiāng)試的士子,當(dāng)時有位妙齡女子待在那邊找書看?!?/p>
“有錢的書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隨手抽出一本書籍,開始夸夸其談,沒錢的書生,唯唯喏喏,是真有些佩服的,畢竟窮書生,發(fā)跡之前,可看不到幾本書?!?/p>
“書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后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還算有理有據(jù),說了幾句?!?/p>
結(jié)果給有錢書生指著鼻子,說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學(xué)淵源,自幼就有明師授業(yè),諸子百家學(xué)問我早早都看遍了,還需要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個什么東西?”
“我那窮酸先生就當(dāng)起了和事佬,沒辦法,他這輩子最喜歡在小事上搗漿糊,總覺得人人都沒那么錯,就算有錯,都是可以改的。他就一邊勸說掌柜莫置氣,道理那么多,誰都有。然后一邊伸手輕輕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說這般與人說話,不妥當(dāng)。便是有道理,都給人覺得沒道理了?!?/p>
“那士子也是個燥脾氣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罵老家伙一邊涼快去?!?/p>
“我家先生當(dāng)然不會生氣,然后那個瞧著最有儒生風(fēng)采的年輕人,看似溫文爾雅,笑瞇瞇說了三句公道話。第一句,‘這里是賣書的書肆,我們是買書的書生,小心買不著心儀書籍,還要直接給人攆了出去?!稄?,知道妙在哪里嗎?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后混淆,不先講一講入鄉(xiāng)隨俗,反而一開始就假設(shè)前提,書肆是店主的,若是客人給攆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嗎?換成任何旁人,都不會覺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對錯的這條脈絡(luò),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間成了無理之人,是不是有點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緣由,只是聽到了這句話,或只是撞見了掌柜攆人的場景,還愿意分對錯嗎?不會吧,人生忙碌,誰樂意探究這些,看個熱鬧而已。所以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覺得這個家伙挺聰明?!?/p>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買的書籍吧,可別因為這個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讀書人,為何如此沒有風(fēng)骨?喜歡對一個賣書之人,如此阿諛奉承?’是不是更有嚼頭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為掌柜說話,那就是阿諛之輩。一些個不愿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認(rèn)同此理,可是不是都會或多或少心一緊?”
“第三句,‘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學(xué)問,何至于在這里賣書掙錢?難道不該已經(jīng)是高居廟堂或是著述傳世了嗎?’如何?有點誅心了吧?這其實又是在預(yù)設(shè)兩個前提,一個,那就是世間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聲望來做支撐的,你這位賣書的掌柜,根本就沒資格說圣賢道理,第二個,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圣賢書籍上,只在廟堂要津那邊,雞飛狗跳的市井坊間,墨香怡人的書肆?xí)?,是一個道理都沒有的?!?/p>
“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過了去。對那個最聰明的讀書人,開始破口大罵,那是我當(dāng)了那么久學(xué)生,第一次見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氣,還罵人打人。老秀才對那個可憐家伙罵到,‘從爹娘,到學(xué)塾先生,再到本本圣賢書,總該有哪怕一兩個好的道理教給你,結(jié)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里抹雞糞、往肚子里塞狗屎了?!’”
“這一下,打罵得那個家伙傻眼。你又猜接下來如何?被打的,膽氣全無,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著心中陰損算盤。倒是那個有錢書生,和那個木訥書生,一個個卷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還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著跑嘛?!?/p>
“跑出去很遠(yuǎn),我們才停步,我家先生轉(zhuǎn)頭看著對方?jīng)]追來,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笑著笑著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先生,對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們一起離開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后找了家街邊酒肆,要了一斤酒,一邊高高興興喝著酒,一邊說著愁悶言語,他說,讀書人之間的學(xué)問之爭,市井坊間的尋常吵架,人與人之間的道理辯論,講道理的態(tài)度如何,態(tài)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點聽不見別人言語,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世事總歸是越辯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個面紅耳赤,不是壞事。所以在書肆里邊,那個年輕人脾氣差些,算得了什么錯,便是他與那書肆掌柜,雙方雞同鴨講,到底是各自說著各自的真心話。我這個教書的人,聽著他們說著各自的道理,無論初衷是什么,心性怎樣,還是開心的。唯獨最后開口說話的那個家伙,嘴最損,心最壞!“”“我那個極少對誰的品行去蓋棺定論的先生,一拍桌子,說那個家伙,那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人,披著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會謀取一己之私,讀書越多,越是禍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歡躲在暗處,暗戳戳,陰陽怪氣,說些惡心人的言語。百般算計,權(quán)衡利弊,要么沒賊膽,一旦膽肥了,多半是看準(zhǔn)了,所以真正做起壞事來,比誰都能夠獲利。這樣一個人,如果給他不斷爬高,一年年的潛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說什么,就會影響到親人兒女,整個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場衙門風(fēng)氣,轄境的一地民風(fēng),一國文運。都可能要遭殃?!?/p>
“還愿意講道理和聽道理的,無論大小好壞,其實都可以教,有的救。實在不行,當(dāng)了賢人君子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走了狗屎運,吃著了冷豬頭肉的,那就能者多勞,辛苦點,幫著這個世道縫縫補補。”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個陰陽怪氣開口說話的讀書人,我看老頭子當(dāng)初給道祖罵了個慘兮兮,是道祖罵得對,老頭子被罵得不冤枉。老頭子你本就不該把那些道理說出口,寫在書上,教給世人!”
“怪我們?nèi)寮易约?,道理太多了,自說自話,這本書上的這個道理,給那本書上否定了,那本書上的道理,又給其它書說得一文不值了。就會讓老百姓感到無所適從。所以我一直推崇一點,與人吵架,絕對不要覺得自己占盡了道理,對方說得好,哪怕是三教之爭,我也用心去聽佛子道子的道路,聽到會心處,便笑啊,因為我聽到這么好的道理,我難道不該高興啊,丟人嗎?不丟人!”
“道理太高了,會讓老百姓誤以為只有讀書人才可以講道理。其實道理又不止是在書上的,便是幾歲的孩子,也能說出很好的道理,便是從未讀過書的鄉(xiāng)野村人,一樣在做著最好的道理,便是沒能考取功名的書肆掌柜,也一樣可能當(dāng)下這個道理說的不對,卻說不定會在另外的某個時候,說出讓老頭子和禮圣無意中聽到了,都會心一笑的好道理?!?/p>
崔東山說到這里,云淡風(fēng)輕。
范彥聽到這里,就一個念頭,自己死定了。
在確定崔東山已經(jīng)不會再講那個“故人故事”后,范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fā)。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風(fēng)流且瀟灑。
他笑道:“你們書簡湖,不是都喜歡我覺得爽,只要我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我自個兒問心無愧了,我又有那個夠硬的拳頭,我就能想殺就殺誰嗎?這有什么難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難做,當(dāng)壞人還難?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都會做。稍微難一點的,只是足夠有腦子的壞人而已。那么我問你,你馬上要被要想要學(xué)你們書簡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螞蟻一樣打死了,你現(xiàn)在,爽不爽?”
范彥伏倒在地,顫聲道:“懇請國師大人以仙家秘術(shù),抹去小人的這段記憶。而且只要國師愿意耗費氣力,我愿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產(chǎn)?!?/p>
崔東山跳下欄桿,“你真是挺聰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么看,書簡湖有你范彥幫著盯著,都是件好事。范彥,你啊,以后就別當(dāng)人了,當(dāng)條大驪的狗,就能活下去?!?/p>
范彥立即開始磕頭,砰然作響后,抬起頭,感激涕零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這份感激,范彥無比發(fā)自肺腑,簡直都快要精誠動天了。
崔東山蹲下身,嘖嘖搖頭,“這么個聰明人,混到當(dāng)條狗,好慘啊?!?/p>
崔東山拍了拍他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輕,“是不是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差了,遇上我這么個拳頭剛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彥使勁搖頭。
崔東山縮著身子,收回手,看著那張寫滿惶恐不安四個大字的臉龐,“我現(xiàn)在突然覺得一條狗,哪怕以后會很聽話,可就是覺得有些礙眼了。怎么辦?”
范彥還有些茫然。
崔東山就已經(jīng)雙指并攏,戳向范彥眉心處。
這一戳下去,范彥就肯定神魂俱滅了。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有人出現(xiàn)在崔東山身后,彎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領(lǐng)口,然后向后倒滑出去,崔東山就跟著被拽著后退,剛好救下了眉心處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個不深窟窿的范彥。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東山,依舊死死盯住范彥,“你們知不知道,這座天下,天底下有那么多個老秀才和陳平安,都給你們虧欠了?!以后誰來還?攻破劍氣長城的妖族嗎?!來來來!趕緊殺進(jìn)來,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貨們!教你們都知道,沒任何天經(jīng)地義的便宜給你們占,王八蛋,你們是要還的!要還的,知道嗎?!”
那個阻攔崔東山殺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書簡湖的崔瀺。
這位年邁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殺了范彥,你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就很難了。還有,別說孩子氣的話,你年紀(jì)不小了。平時裝嫩惡心我,我無所謂,可你如果犯傻,我不會答應(yīng),因為你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p>
崔東山掙扎了一下,崔瀺松開手,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對范彥揮揮手,“滾出去。以后該說什么該做什么,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殺你,我來殺你就是了?!?/p>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發(fā)著呆。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按住崔東山的腦袋,“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會失望。你不會恨壞人惡人,不會喜歡好人善人。然后你碰巧是個讀書人,自己又不否認(rèn),你同時足夠了解這個世界的復(fù)雜,那么當(dāng)你想好了最好與最壞的結(jié)果,以及必須承擔(dān)的后果,然后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別讓陳平安,成為你的那個例外。一旦混淆起來,看似真心誠意,實則只會害人害己?!?/p>
崔東山?jīng)]好氣道:“拿開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雙手負(fù)后,眺望書簡湖,“定人善惡,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隨便講這個。這方面,佛家確實講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認(rèn)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三教辯論之上。還記得嗎,當(dāng)時好幾位儒家陪祀圣賢的臉,當(dāng)場就黑了,對方佛子和道子沒嚇?biāo)?,差點先嚇?biāo)懒俗约胰恕_@些,我們親耳聽到過,親眼看到過。所以老秀才,才會是那個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認(rèn),可我的好道理,你們不認(rèn),也得認(rèn)!”
“最后一次三教辯論,贏了之后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么?窮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雙手,說了什么?‘有請道祖佛祖落座’?!?/p>
“然后呢?已經(jīng)無數(shù)歲月不曾碰頭的那兩位,真來了。禮圣也來了,老秀才只是視而不見?!?/p>
“怎么辦?”
“于是老秀才嘴里的那個老頭子,也來了嘛,一到場,就立即隔絕天地。最后是怎樣的,沒過多久,在我們面前偷偷摸摸出現(xiàn)的老秀才,好像是呲牙咧嘴,歪著腦袋,揉著耳朵?”
崔瀺說到這里,便不再多說什么,“走吧,書簡湖的結(jié)局,已經(jīng)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會晚一些,再告訴你。到時候與你說說一塊比書簡湖更大的棋盤?!?/p>
崔東山再次躍上欄桿,伸出雙手,就像當(dāng)年的老秀才擺出過的那個姿勢,只是崔東山?jīng)]有說出口“有請道祖佛祖落座”這樣的言語。
他朗聲道:“天高地闊道理大。”
“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過三,孩子氣的話,我不想聽到第三次了?!?/p>
崔東山腳尖一擰,兩只雪白大袖翻轉(zhuǎn),他雙手放在身后,然后攥緊拳頭,彎腰遞給崔東山,“猜猜看,哪個是道理,哪個是……”
砰然一聲。
崔東山被打得墜入書簡湖當(dāng)中,濺起滔天巨浪。
崔東山以狗刨姿勢上岸后,行走在湖邊小徑上,兩只大袖甩得飛起,漸行漸遠(yuǎn),就此離開書簡湖。
崔瀺卻沒有很快離開欄桿處。
遙想當(dāng)年的人人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