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案之后，皇帝放下了御筆。二八看書徃追嶵芯蟑截因為很多年前他就已經(jīng)明白，伏在案前的這個人，早已走出御筆所書的命運。君父的權(quán)柄，不能動搖其心！他的視線在那些奏章上停駐片刻，終于像是一個孤獨的旅人，披星戴月，翻山越嶺后，慢慢地落在案前。“朕的辛苦，豈你能言？”皇帝微微地抬起下巴，顯出一種久遠(yuǎn)的冷峻：“你以什么名義？你是什么身份？”姜無量伏地未起：“今夜之前，父皇的兒子。今夜之后，齊國的皇帝?！睈廊说耐盹L(fēng)，推搡著紫帷，皇帝寂寞地垂視，就這樣看著案前伏地的人。這是他的長子。已故前皇后殷祧為他誕下的骨血。當(dāng)年他已經(jīng)貴為太子，仍然常年征戰(zhàn)在外，為國家拓土。朝臣諫言“儲君不可無后，圣綱當(dāng)有所繼”，是以生子無量。他早已軍政握柄，并不需要一個孩子作為龍袍加身的助力。但需要讓朝野知道，他所許諾的一切，都后繼有人。后來他坐穩(wěn)龍庭，仍然南征北戰(zhàn)，年輕的太子監(jiān)國，文治天下，將朝中一切梳理得井井有條。齊國崛起不易。武祖為這個國家留下了爭霸的基礎(chǔ)，也讓天下群雄把目光落在這個國家上，千年來不曾放松警惕。他是在山岳壓脊的情況下站起來！他記得一路走來，給他支持的那些人。當(dāng)時他還在東域亂局里抽絲剝繭，將所謂的“日出九國”一一壓服，將那些霸國的觸手漸次絞斷……那時候就已經(jīng)把目光看向了近海群島，私下跟晏平說“若往六合，必匡東海?！钡嘤趪倚率?，手底下良才有限，南征北戰(zhàn)到處都是人才缺口，一貫羸弱的水師還沒來得及怎么建設(shè)——仍是年輕的太子站出來，為了幫他撫平朝野異見，還立下軍令狀。而后親自整訓(xùn)大齊水師，召集大匠研究寶船，制定了沿用至今的水師框架……在淄河上游建起長濟(jì)水寨，勢吞東海。僅僅五年時間，長濟(jì)水寨轟開水門，千帆齊出，淄河入海，果然大勝于決明島。那時候決明島還不叫決明島，叫“普陀”。姜無量擊退海族后，就在戰(zhàn)場原址圍船立疆，引地脈、退海潮，壘土積石，一點一點筑成了海上“普陀山”。代表齊國，以大齊太子的身份，立于海疆第一線。彼時釣海樓還是海上最強勢力，旸谷還宣示著舊旸正統(tǒng)，近海形勢之復(fù)雜，各家各派如星羅列陣……齊人援海之后再未離開，就在普陀山上站穩(wěn)了腳跟。后來姜夢熊登島，搬來鎮(zhèn)海石，壓在登島之處，親手刻字“決明”，才從此改寫。關(guān)于決明島這個名字的由來……既有軍神姜夢熊所說“付盡生死，以決明暗”，也有東海漁民所傳頌的“此島之前，一決生死，此島之后，皆是光明?！笔獠恢捌胀由健北居袆e名，即“光明山”。如果說是姜夢熊的戰(zhàn)無不勝，將決明島推到了并舉于旸谷、懷島的地位。是前些年海疆的那一場大勝，讓決明島成為如今的東海第一軍鎮(zhèn)……那么完全可以說，是姜無量奠定了這一切的基礎(chǔ)。自那次東海揚威以后，天下都說，“圣太子肖圣君”。如此萬古不出的人物，齊國接連興龍，父子相繼，何愁沒有六合之業(yè)！但世事……不如人愿。皇帝靜靜地看著這伏身的長子，看著青衫之下他的脊線如一條伏龍，看著那黑發(fā)上的青玉簪，溫潤得沒有一點銳意——數(shù)十載時光磋磨，他的鋒芒更向內(nèi)去，變得更溫暖了。就連這聲“辛苦”，也情真意切得觸他心弦?？蔀榫呤泡d，他的心已經(jīng)冷如磐石！弦似鋼鐵。怎么不像呢？又怎么像呢？青石宮里的這位皇子，已四十四年沒有出現(xiàn)在人前，但這天下明里暗里，從未把他挪出儲君的討論。他是青石宮的囚徒。但所有人都默認(rèn)他是青石宮的主人！這些年一直是長樂宮、華英宮、養(yǎng)心宮、長生宮，四蛟爭龍局。但整個元鳳年代，從未有人忘記青石宮。后來的這些孩子，都是跟著皇帝坐天下的。青石宮里的孩子，是陪他打天下的?；实弁罂苛丝?。似乎這又疏冷幾分?；实鄣氖执钤诜鍪稚希p輕地拍了拍：“你想坐這個位子？”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朕不是沒有給過你機(jī)會?！薄澳步o了鮑玄鏡機(jī)會，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您也給了姜望機(jī)會，他也選擇離開?！苯獰o量伏地已經(jīng)很久，盡了臣禮，子禮，此時他起身：“父皇，人有其志?！彼鹕淼臅r候，仿佛山川聳峙，似一條萬里神龍，在滔滔大世仰身：“在兒子心里，您是古往今來最卓越的君王。但世間萬物，因其不馴而繁昌。這個世界，不會完全地按照您的心意生長?！薄败庌@亦存魔潮之恨，烈山猶有長河之憾?！薄熬绱?，臣如此?！薄疤煜氯绱?，朕，亦如此！”說到“朕”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地站了起來。他在御案之前，與坐著的君王對視?；实凼窍才恍?，他是溫煦長在。相較于威嚴(yán)熾烈的正午驕陽，他是不那么煊赫的，可是誰都能夠直視他，誰都可以感受他?！胺Q上‘朕’了?！被实鄣穆曇艉茌p，輕得載不起任何情緒。姜無量的聲音卻很重，每一個字都顯出力量：“已經(jīng)拖了很久了，不是嗎？”“四十四年前就該此稱?！彼难凵窭镉斜瘋骸耙驗椴豢显绶Q，所以有浮圖之死，東禪之殤，朝野上下，受我所累，不知凡幾?！薄爸匦鲌D為保全家族而死，但他的凈土，也補全了你的佛國。他為人族而戰(zhàn)的功業(yè)，澆灌了你的靈山。至于樓蘭——”皇帝看著他：“他不是一直在你的掌中佛國，為你梳理佛國信仰嗎？”重玄明圖至死都心向青石宮?；实蹍s仍然重用重玄家，愿意給予機(jī)會，以至于有一門三侯之盛況！誰說天子寡恩？他絕不原諒錯誤，也絕不認(rèn)為重玄明圖比重玄云波更能代表重玄家。重玄家內(nèi)部的人心所向，亦是他和姜無量的戰(zhàn)場。\5′4看+書¨無錯-內(nèi)容?這場爭斗，又何止在一府一家?！笆裁炊疾m不過父皇的眼睛。”姜無量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道：“但今日的不動明王，本有超脫之望，卻只可香火陽神，永為圣名。那些被父皇刑殺的所謂‘殷黨’，亦皆是我齊國的棟梁。其中卻沒有第二個人，能走東禪的生途?！薄褒R國的……棟梁？”皇帝似乎認(rèn)真地咀嚼了這句話：“你說的，是你姜無量的齊國，還是朕的齊國？究竟是你的極樂世界，還是朕的泱泱東土？”姜無量眼神慈悲，卻充滿篤定：“東國未嘗不可以極樂，這片土地上勤勞的人們，配得上永福永樂。”“沒有極樂的世界?！被实垌钏坪＃骸叭松窍矘窊诫s著苦悲?！薄盎杈骶笥抑习傩盏囊簧?，生老病死折磨著每一個人?！彼f：“朕，也為無棄垂過淚！”大齊帝國的霸業(yè)天子，一生不曾示人以弱，甚至連情緒都少有。這可能是唯一一次，他竟說自己有“垂淚”！君不示臣以弱，但一個父親，在自己曾經(jīng)最信任的長子面前，談及自己最憐愛的那個孩子……亦不免有這樣的瞬間。姜無量深深知道，對于他的父親，這是多么難得的一面。只是垂眸：“平等國的事情，與兒臣無關(guān)。”“自然。”皇帝的聲音道：“你們要是真有關(guān)系，你姜無量要是真的只有這樣的格局——你今天出不來。”姜無量怔然片刻，又大拜：“兒子明白，是父皇給機(jī)會。恰是如此，兒子一定要抓住這機(jī)會，不叫父皇失望。”“朕亦不知給了你什么機(jī)會。”皇帝面無表情：“叫你生出這樣的妄心，竟以為自己是東國的正統(tǒng)。天下不獨有你姜無量，朕多的是子女?！苯獰o量直身道：“當(dāng)年武祖迎娶天妃，情勝禪緣，借枯榮院成事，卻擺脫了枯榮院的控制，反過來將這佛門圣地壓制?！薄暗搅四@一代，更勝武祖，想把枯榮院乃至整個佛家顯學(xué)吃干抹凈?！薄耙蠹覛v代奉佛，素有慧緣。母后懷我的時候，您親赴枯榮院，與時任山主論佛，三論皆勝，又解黃梵古經(jīng)，破生死禪陣，爭來那一顆大自在舍利，養(yǎng)出我這個天生佛子?！痹诮獰o量之前，整個姜姓皇族里，最懂佛的，其實是姜述！正因為他佛法精深，更勝于枯榮院里所有禪修，才能把精通生死的枯榮院夷平得如此徹底，這么多年徒有煙燼，不見復(fù)燃。姜無量繼續(xù)道：“您以為兒子會和您一樣，以天心馭佛，積香火為漚肥，用金剛鑄劍?！薄暗珒鹤印恢故欠鹱佣选７鹨嗖恢故且患魑?，一種手段?！薄澳@一生從未手軟，敗于您手下的強敵，莫不灰飛煙滅。唯獨兒子，囚居青石宮四十四年，您不曾以國勢煎熬，用帝權(quán)磨滅?！薄耙驗槟胍炀葍鹤??！薄澳詾閮鹤邮潜环鸱ㄐM惑。您后悔過早地讓兒子接觸佛法?！薄胺鹫f回頭無岸，您卻架起橋梁，一直等兒子回頭——也在等當(dāng)年站在枯榮院門口的那個自己……回頭！”姜無量漫聲言語，而聲如誦經(jīng)。這東華閣的地磚上，漸漸泛起“卍”字金印，似在仲夏喚起了地龍，又如一地蓮開?！斑@就是慧覺者嗎？”皇帝的聲音不見喜悲，眼神更遠(yuǎn)：“你似乎也什么都知道。”姜無量看著自己的父親：“但您有沒有想過呢——兒子并非是被佛法蠱惑，兒子只是真正地理解了佛?！薄澳袥]有想過——無論當(dāng)初您走不走進(jìn)枯榮院，兒子都會走到今天來。”他雙掌合十：“因為佛是救世的智慧，兒有滌蕩苦海的心?！被实鄣囊暰€漸重了：“朕不聞青燈黃卷能救世，敲幾下木魚，天下就太平嗎？這苦海無邊，豈能用慈悲感化，姜無量，朕教過你——要用劍來宰割！”姜無量接住這視線：“兒子正在學(xué)?！苯駮r今日，豈不合故時之言？今天他不正是“肖其君父”，用劍來宰割嗎？天子呵然一聲！“要論真正的天子之劍，帝王之柄，你還差得遠(yuǎn)！”又拍了拍扶手：“你若還想坐到這里來，就拿出你的態(tài)度?！薄皫е軚|禪，和你這些年晦隱的家業(yè)，去把懸空寺拿下。”“朕當(dāng)指劃懸空舊址以封。”“無憂和無邪，朕也都會封出去。無憂當(dāng)鎮(zhèn)于海疆，無邪當(dāng)伐于天外，無華神質(zhì)內(nèi)斂，坐于中庭?！薄八沾髮氄l繼，且看拓土何來，功業(yè)誰家?！彼酥钡刈谀抢铮骸半薅似揭煌胨?，不計較你的過去，寬宥你的今天，也算全了這一點血脈之情?！薄拔胰裟軋?zhí)心滅佛，就還是您的長子。反之，就該同枯榮院一起，被掃為歷史的塵埃？”姜無量道：“父皇從不原諒錯誤，這份機(jī)會難得?；蛟S您心底也知道，兒子所行，并非謬途。”他嘆了一聲：“您還是沒有放棄六合的道路。”皇帝只道：“天子何以言棄？”這一路風(fēng)雨，將齊國推舉到今天的位置，難道是為了在這大爭的時代，說一聲“放棄”嗎？所有人都覺得，他已經(jīng)沒有六合的可能。仿佛天海那一次并未獲得全方位的大勝，他就已經(jīng)獲得失敗。似乎沒有贏得武祖的躍升，他就已經(jīng)失去統(tǒng)治力。可是齊國從腥風(fēng)血雨中走來，一直到今天的宏圖霸業(yè)，武祖也長時間只作為一個歷史的符號。齊國現(xiàn)在沒有超脫，過去也沒有。武祖那般挽救了齊國社稷的絕代人物，霸業(yè)敗于當(dāng)年，超脫路斷天海。他已經(jīng)完成了武祖沒能完成的前一件事，未嘗不能續(xù)上后一件。在武祖身死的那一年，帝國人心飄搖，社稷危在旦夕，誰又能想象，齊國還可以成就霸業(yè)呢？想人之所不敢想，成人之所不能成，方稱“圣天子”！“父皇已經(jīng)掃平枯榮院，誅殺護(hù)教明王，囚禁濟(jì)世佛子，逾四十年矣！佛教滅了嗎？”姜無量看著這位孤心萬世的天子：“世尊死于理想，執(zhí)地藏消于天海，佛教不復(fù)存在嗎？”“眾生慈悲永在，則佛法永在。”他面有慈悲之色：“這一顆濟(jì)世的心不熄，眾生的愿不滅，則兒臣還會回來?！边@并非祈愿，而是一種事實的描述。偌大的齊國，東至臨海，西至衡陽，在這樣的夜晚，未眠者不在少數(shù)。不斷有人抱出堆塵已久的佛像，焚香而敬，默默祝禱。信仰如洪，可疏不可堵，堵必噬之。在那枯榮院舊址，巍峨不可摧的鎮(zhèn)海臺，此時微微搖晃。那以梵骨佛經(jīng)所夯實的地基……一個個小土包微微隆起，像是遍地墳塋，又像是林立于彼的光頭。?求°?!書d±?幫?ˉ~免o費￥閱?讀似有無數(shù)僧侶，被埋于地下。經(jīng)歷了四十四年的腐土植根，將于這個夏夜破土發(fā)芽，長成禪林。而東華閣中，皇帝只道：“天下之心，不在于你！”“不在于兒子，也不在于父親！”姜無量拔身直脊，也竟昂聲?！疤煜轮?，在于天下?！薄按齼撼嫉巧洗髮?，他們會知曉，這是怎樣一頁篇章?！薄皟撼寂c您爭的，不是昔日紫極殿抑或今日東華閣里的一時勝負(fù)，而是這神陸的永恒故事，大齊的千秋萬代?！薄盁o華、無憂、無邪，都有明君之姿，但他們都沒辦法真正開創(chuàng)一個時代。他們各自只繼承了您的某一個方面，無法成為超越您的存在?！薄褒R國萬世不祧者，唯太祖、武祖，還有退位后的您。但不必再來一個太祖、武祖，或者您。”“欲成前人未有之業(yè)，不可奉前人為圭臬！”光影一時搖曳。仿佛這東華閣里的光，也不知該向哪邊傾斜。“你都開始做太廟的主了！”皇帝冷笑一聲，又道：“是宋遙正天時那一次？至于宗室那些……你真以為他們支持你？朕只要一句口諭，即見他們持戈對你！”“宋大夫忠于國事。這些年他也夙興夜寐，襄助您六合大業(yè)。他相信真正的六合，會在兒臣手中實現(xiàn)——”姜無量慢慢地道：“至于今夜，您……令不出東華閣?！薄霸趺?，隔絕內(nèi)外？”皇帝看著自己的長子，倒有幾許譏諷：“不妨跟朕說說，你一個冷宮里的囚徒，是如何邀買人心。這大齊宮城里，竟有多少你的人！”姜無量嘆了一口氣：“倒不如問，這深宮大院，幽幽龍庭，父皇您……究竟信誰?！被实塾衅痰某聊?。他完全信任的人不曾有，但信任一半的人多少也有幾個。譬如姜夢熊，但征戰(zhàn)在天外。譬如李正書，但已相辭別。譬如姜青羊，但已非齊人。譬如那年風(fēng)華正茂的姜無棄……他已是不疑了，但僅在秋霜那一刻?；实畚⑽A身：“你說你不奉前人圭臬——不奉朕，不奉武祖，卻奉佛？”“你奉的哪一尊？”他冷聲問：“燃燈？世尊？彌勒？”“四十四年我都在青石宮里看父皇，父皇不曾往青石宮里看一眼，故有此生疏之問——”姜無量合掌于身前，這一刻終于身放華光，光芒無窮無盡。他說：“我奉我?！薄昂?！好氣魄！”皇帝咧開嘴角，說笑太沉重，說悲太輕佻，這表情十分復(fù)雜。他只說：“來！讓朕看你手段！”姜無量合掌低頭，卻以此尊，又是一禮：“父皇若于今日退位，亦當(dāng)奉以上尊。位比武帝，德勝太祖，是太廟之中，萬世不祧者！待兒臣六合，奉諸天冠蓋，未嘗不可舉世而躍，追封超脫?！被实圩テ鹨话炎嗾拢^蓋臉地向姜無量砸去：“你有多大的臉面，讓朕吃你的殘羹剩飯！”奏章飛揚如開扇?！俺挤浴薄耙仔浅骄醋嗵熳印薄俺家阅舷目偠?，舉奉貴邑之福，問陛下于東都圣安……”一封封奏章在空中飛舞，一幕幕山河在東華閣里變幻。君王怒起雷霆，則山海為其惶惶。這順手一砸，即是萬里河山。姜無量卻抬掌。他的右手掌紋清晰，指節(jié)修長，瞧來并不是十分有力，可是攤開來卻似有無窮廣闊。一幕幕山河落在他掌心，一封封奏章握在他手中。雷霆之怒也好，天子傾國也罷，他盡都無聲的接下。“陛下！”他說：“臣心有山河之重，您何能輕擲？”他將這些奏章小心地放置在一邊，似乎這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珍惜臣意，然后往前走。鮑玄鏡走了很久都沒走到的距離，他一步就已跨越。青絲飛揚于額前，他已經(jīng)翻越了奏章長城，來到了御案高墻后，在多年以后，久違地與天子如此親近。然后他看到了皇帝的拳頭。天子的袍袖如大潮翻滾，從中探出的拳頭正引領(lǐng)這時代。此拳東起海角碑，西絕照衡城，南當(dāng)貴邑，北望東王谷。七十九年帝業(yè)，三萬里功苦！皇圖霸業(yè)一拳中。能打碎天地萬物一切自命的風(fēng)流。姜無量橫掌。他的掌接下了拳頭。他的手掌好似蒼茫大地，無論怎樣的暴雨雷霆，都默默地接受。地勢坤，厚德載物。當(dāng)然天威莫測，隕石西墜，地陷千里。但滄海桑田，又是一年草木。拳勢與掌勢在整個大齊帝國的疆域里糾纏，同時也困宥在東華閣這方寸之間。他們有毀天滅地的威勢，但其實都不舍得打壞這江山?；实鄣娜^無窮極，姜無量的掌勢也無盡頭。他們相峙于龍椅前，御案后。唯有君臣父子的眼睛，彼此看著彼此……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這樣認(rèn)真地看過彼此！在皇帝的眼睛里，姜無量只看到天空、陸地，和大海。在姜無量的眼睛里，皇帝只看到一望無際的光海，因緣所結(jié)的云，以及一架漸行漸遠(yuǎn)的石橋——有人在橋上走。嗒，嗒，嗒。長靴扣地的聲音是清楚的，奈何橋上的旅人，現(xiàn)在辭別了姜無量，獨往東海走。早在神霄戰(zhàn)場，在幻魔君把他白骨降世的身份拿出來做交易時……他就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這一段奔赴超脫的新生，已然走入絕境。因為七恨已經(jīng)不再保留與他的合作，把他當(dāng)成了棄子，甚至是已經(jīng)站到了他的對立面?！緢?zhí)地藏】在尚不知他具體身份的情況下，就能推動天意之刀，險些將他絕殺。已經(jīng)對他知根知底的七恨，絕非他現(xiàn)階段能夠抗衡，就連逃脫都是妄想。他唯一的機(jī)會，是借助人族的“英雄認(rèn)同”，在齊國的支持下，成為徹底的鮑玄鏡。讓白骨尊神的身份，不再成為問題。他也的確這么做了，做得很好。但姜夢熊那一句“博望侯當(dāng)掌軍”，再次將他擊落深淵。他雖然求得了一個回京面圣的機(jī)會，但心里明白，大概率齊國只是要榨干他的最后價值。他的死活就都不重要，更加沒有資格跟姜望放在天平兩端做權(quán)衡。他沒有想過半路逃跑，因為諸天萬界都已經(jīng)沒有他的容身之地，逃跑只是暫且延緩了死亡，卻提前宣告了結(jié)局?！钙吆薜哪康氖鞘裁础Ｔ缒昶吆逓樗谘?，抹平了他人身最后的漏洞，應(yīng)該是跟他有更長遠(yuǎn)的合作，甚或鋪墊到超脫那一步……他也相信自己有更大的價值！為什么會把他這樣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子，用于局部戰(zhàn)場的勝負(fù)？即便他配合神魔君等，幫助諸天聯(lián)軍贏得了對齊國的大捷，也不足以改變整個神霄戰(zhàn)局的劣勢。除非把他鮑玄鏡逼到人族那一邊，掀翻神魔君他們……才是七恨的目的！乍看這是非常反直覺的一件事，七恨作為今世唯一的超脫之魔，完全沒有理由坑害魔族。但仔細(xì)想想七恨超脫以來，對整個魔界局勢的擺弄，又不難看出來……所謂的“至尊魔君”，正一個個被其掌控。魔界的至尊，并不是那一個個具體的魔君，而是魔君的位置！七恨的終極目的，恐怕直指那創(chuàng)造魔族的無上存在。也唯有此等謀篇，才符合那蓋世之魔的風(fēng)采，才配得上他對七恨的認(rèn)知。他也準(zhǔn)備用這個猜想，與姜述交換生機(jī)，為自己贏得生存的籌碼。但歸國之后的閑置，讓他意識到，姜述并不打算給他機(jī)會。在幽冥神只的身份揭開后，姜述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食物。他在府中一直等，等待命運泛開的漣漪。景國或者楚國，什么都好，他愿意“為王前驅(qū)”。甚至七恨如果再丟下一塊骨頭，他也愿意當(dāng)狗去咬住。他拋棄近乎永恒的生命，來到現(xiàn)世博取未來，怎么都不會放棄。但活著才有未來。而一直到丘吉入府的那一刻，他才想明白七恨的第二個目的是什么——前線的一場潰敗，遠(yuǎn)不及帝都失火、王朝內(nèi)亂來得慘重！一個內(nèi)部生亂的齊國，才是真正減輕了諸天聯(lián)軍的前線壓力。他其實只有一條路走，而這條路正是由七恨掀開。七恨真正對他發(fā)起的邀約，是他在臨淄的這個夜晚！他別無選擇。七恨也好，姜述也罷，都只是推著他走，給他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把他像狗一樣趕到窮巷。但他卻看到機(jī)會。七恨希望他幫忙掀起齊國的內(nèi)亂，為青石宮加注籌碼；姜無量認(rèn)為自己可以履冰過海，不傷社稷而易鼎；姜述朱筆一圈，只求一個齊國的超脫。他在其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被踢來踢去。他順著他們每一位的意愿走，以此換取呼吸的時間，而并不盡如其愿。他的確參與了政變，但只身前往。從頭到尾，并不做搶奪湮雷軍軍權(quán)的嘗試，甚至連鮑氏家兵都不策動。他的確在東華閣里刺君，認(rèn)真地消耗了姜述的力量，但并沒有真正魚死網(wǎng)破。姜述朱筆一橫，逼得他重歸神道，把他的超脫積累，送到東海，當(dāng)做天妃的超脫資糧?？雌饋磉@亦是無可挽回的一筆。超脫在算外。而他這個曾經(jīng)的幽冥超脫，能夠稍稍認(rèn)知那些超脫者。蓬萊道主和龍佛的對峙，讓乞活如是缽所籠罩的遠(yuǎn)古星穹，成為一座孤島。登上星穹為人族“圣戰(zhàn)”的天妃，此時并不在臨淄！她沒辦法第一時間吞吃這口資糧。只剩神像在東海的海神娘娘，無法完成最后的躍升。而這，即是他鮑玄鏡虎口奪食的機(jī)會。虎意食人，人亦食虎。姜述能夠把他作踐為天妃的超脫資糧，天妃在海上的神道積累，也可以反過來被他一口吞下！冥世現(xiàn)世已合，曾執(zhí)地泉的白骨，如何不能掌東海？這一步就算不能超脫，吞吃東海權(quán)柄后，他也有足夠的籌碼，進(jìn)可與齊國再盟，退可以同海族締約。從此海闊天空，別有風(fēng)景。他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青石宮，當(dāng)然更不相信姜述。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往前走，疲于奔命地往前走，而在窮途末路……走出自己的一線生機(jī)！此時此刻姜述和姜無量相爭于臨淄東華閣，姜望和妖魔兩圣相爭于神霄世界至高天境，他鮑玄鏡的人生，才算真正開始。是的，“人生”。他今生由人至神，也算是人族的神道超脫！此時此刻他被剝離的白骨神座，正在東海和海神娘娘的權(quán)柄糾纏，彼方有整個齊國的支持，有近?？偠饺~恨水親領(lǐng)官民的敬奉，更有茫茫多的神廟貢獻(xiàn)香火。若沒有他親往主持，白骨神道是堅持不了多久的。接下來是一場惡戰(zhàn)。他將以傷疲之身，對抗整個近?？偠礁母蓴_，反吞海神權(quán)柄。當(dāng)然相較于直面姜述或者姜望，這已經(jīng)是再輕松不過的一種選擇。鮑玄鏡想到那封《逐冥神書》。他微微一笑。在這奈何橋上，俯瞰環(huán)顧云潮光海，又輕輕一嘆。算算時間已經(jīng)差不多，他一步踏出，前腳離橋，后腳便落在東海。茫茫東海無窮廣闊，大好人間大有可為。但第一時間響在鮑玄鏡耳邊的，并非是潮聲。不是那理當(dāng)呼嘯，為其敬服的海風(fēng)。竟然是咿咿呀呀的二胡弦音，與之相伴的是歌聲。竹弦謳啞，歌聲也哀。那歌聲如此熟悉，叫他竟有瞬間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是醒中夢中?！疤斓?zé)o情，君恩無覓，親恩不存，師恩成仇?！薄拔鍌悷o常，七情入滅！踏我生死門，披我黑白巾?！薄皻⑽遗f時意，度我去時人！”楓林城里如血的楓，楓林城里沖天的火。那咆哮的地裂，哭泣的人群，冥眼的白骨長老，血戰(zhàn)而死的人……千般萬般，歌聲里幻變。鮑玄鏡一時黯然！他亦想到自己。想到慘死的伯父，該死的父親，懷念的爺爺。甚至病態(tài)而絮叨的母親。想到這一路的顛沛流離，想到這一生的苦海風(fēng)波。超脫之路，何其艱也！是誰在唱白骨無生歌？東海之上，竟有我的信徒嗎？但見茫茫碧海，有一披發(fā)男子，坐在鏡平的海面，獨自垂釣。手持一長竿，竿上墜直線。他所聽聞的，哪里是二胡弦音？是一條黃魚在其竿側(cè)，偶然躍出水面，以鱗刮弦，似在挑釁釣客。偏偏聲不成章，斷斷續(xù)續(xù)如泣音，倒正應(yīng)和了這歌聲。他所聽到的歌聲，倒確實是這男子所歌。唱得淡漠，唱得疏離，唱出一種漸行漸遠(yuǎn)的哀情。鮑玄鏡駐足于海上，并未再前。那是怎樣一雙疏離的眼睛！其間沒有情緒，只有一段毫無意義的人生。只有一種執(zhí)念。鮑玄鏡感覺到自己被注視著——從未有人看他看得如此認(rèn)真。他剛出生的時候，父親看了他一眼，就匆匆去報喜。母親始終哀怨地看著門外。只有爺爺注視了尚在襁褓中的他，但那也只是一種身份的確認(rèn)。而在他曾為神只的時候，沒有人可以直視神?；蛟S在更久之前有過，但他已經(jīng)忘記了?！昂镁貌灰?。”持竿的男人說?！澳闶?？”鮑玄鏡問。在他漫長的生命里，信徒實在太多。白骨道不過是他在現(xiàn)世諸多嘗試?yán)锏囊环N。諸天萬界，白骨信仰何其多！一張?zhí)熨x平平的白骨使者的臉，并不能給他留下太多印象。但他明白，這絕非偶逢。能在奈何橋的落點截住他，精準(zhǔn)地攔在他和白骨神座中間……對他鮑玄鏡、對整個白骨神道的理解，絕不能以偶然來解釋，而應(yīng)當(dāng)說是苦心孤詣！這一刻他想到了太多，想到七恨，想到姜述，想到姜無量，甚至想到了幽冥世界的那些“老朋友”——究竟是誰，想要摘他這顆果子？“你應(yīng)當(dāng)看著我的眼睛?！背指偷哪腥苏f：“我自幼注視神明?！鞭Z隆隆隆??！代表海神娘娘權(quán)柄的海神圖卷，正與白骨神座在東海上空交鋒。白骨神座承載著白骨神道的至高權(quán)柄，海神圖卷也記錄著海神的無上威權(quán)。一者有古老的時光積累，一者有近些年煊赫的聲勢。本來難分難解，高下難見。但近?？偠饺~恨水的青詞熠熠生輝，近海群島千家萬戶的頌?zāi)钫鸲@，大齊帝國的敕書更引來紫微龍吟。遂見雷霆道道，轟得白骨神座東倒西歪，漸漸被往海神圖卷上拖行。一旦入畫，便永在畫中。待得天妃歸來，自然從容吞咽。而鮑玄鏡也在這一刻，終于想起了自己在白骨道的敘事情節(jié)里，最后的那位“圣子”。那是莊承乾之后的又一個選擇，他汲取了前一個圣子的教訓(xùn)，打了很多細(xì)致的補丁……他的確應(yīng)該記得。他笑了。白骨使者的身軀，白骨圣子的靈魂，攔在白骨神座之前，擋住了他這位白骨尊神！命運常有惡劣的玩笑。今夜它尤其詼諧。鮑玄鏡終于明白，姜述所說的“府中有人等你”……那個人是誰。他也終于明白，姜述作為天子的那封奪爵圣旨，原來重點是那一句——“天下之人，殺之無罪，辱之無咎。剝掉他的名位，斬除他的恩蔭，抹掉鮑氏的一切榮耀，可以名正言順的，把他交給這個叫做“王長吉”的人來殺。那位大齊皇帝，在白骨闖殿、刺君殺駕的關(guān)鍵時刻，還要維持君王的體統(tǒng)，還要維護(hù)國家的顏面。如此細(xì)致的鋪筆，不讓他以國家方伯的身份，死于外人之手。那么從頭到尾，那位皇帝陛下，真的感受到威脅了嗎？鮑玄鏡一時，竟然對青石宮里的那一位……有些擔(dān)心！在他有限的人生經(jīng)歷里，的確只有青石宮里的那一位，讓他真正感受到“仁”。哪怕是作為一個路人的角色，他也希望是青石宮贏得勝利。在他奪得海神權(quán)柄之后，青石宮也或許是更好的合作對象……直到這一刻，他還沒有開始擔(dān)心自己。一個被他鎖死一生的可憐人，在楓林城的劇變里打破了禁錮，有了些機(jī)緣，很努力地走到他面前來，要完成對命運的抗?fàn)帯ＫJ(rèn)可，他贊許，他會幫忙畫上句點。在漫長的神只生涯里，這樣的存在不在少數(shù)！但每一個殺進(jìn)幽冥的勇者，最后都成為尸山血海的一部分，概莫能外。想來今亦如是。然后他便看到那釣竿往上一抬，那以鱗刮線的黃魚躍起，向他飛來?！澳阏J(rèn)出我了?！背指驼哒f。鮑玄鏡第一次目有驚悚，他看到那條黃魚騰躍于空，竟然鱗光蕩漾，風(fēng)云洶涌，俄而化為濁流，浩浩蕩蕩，其勢洶洶！仿佛一座巨山，仿佛一條黃龍，就這樣撞著他的神軀，將他瞬間轟遠(yuǎn)，撞出了東海！血灑長空！他認(rèn)出來，這是他的【黃泉】。他曾經(jīng)的性命交修，他的神道至寶?。　肮彼笮?。笑得眼淚都飛出來。從前作為幽冥神只的時候，他并不懂得歡笑或者哭泣。從前他很享受那些哭聲，有時候也覺得吵鬧?！肮　笔窖５幕糜?，在他身周一層層的瓦解。他仿佛又回到東華閣，看著那張御案上，皇帝懸握的朱筆……命運自有一支筆，點蓋撇捺都是窮。??感謝書友“建筑師yy”成為本書盟主，是為第968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