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yàn)榘坠亲鹕衽c莊庭的斗法，整個楓林城域沉于幽冥與現(xiàn)世的夾縫中。

    成為莊境上抹不去的一塊丑陋瘡疤，橫在望江城和三山城之間。

    城域外立有一塊生靈碑，石材貴重，銘有陣紋，本身已成法器。

    碑文據(jù)說是莊帝親手所擬，詔書罪己，又以白骨道為國仇。立此碑，乃是為了超度亡魂，告慰生者。

    然而只有那些真正能夠看到幽冥的人才明白，這塊生靈碑除了愚弄百姓之外，毫無意義。

    因?yàn)樗跅髁殖怯蛲飧粞ドΠW，根本超度不了任何人。

    現(xiàn)在的楓林城域，既不屬于幽冥，又不存于現(xiàn)世。

    這也意味著，此地徘徊的魂靈，永遠(yuǎn)無法超脫，永遠(yuǎn)不能輪回。

    永生永世，受苦受難。

    除非莊高羨親自進(jìn)入兩界夾縫，他的那些可憐國民們，方有一絲被超度的可能。然而已經(jīng)被幽冥之氣侵蝕的楓林城域，幾乎是白骨尊神的半個主場。一國之君，怎么可能冒這種險。

    楓林城域中，寂靜得幾乎要使人發(fā)狂。

    凌河記得，起先這里是有聲音的。

    哭聲，喊聲，嚎聲，呼痛聲，咒罵聲，悲泣聲……

    那些聲音都很難過，聽起來很令人難受，但畢竟還有聲音。

    后來隨著幽冥之氣的逐漸蔓延，那些聲音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

    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

    他是眼睜睜看著懷里那個羊角辮小女孩死去的。

    氣息和溫度，一點(diǎn)一點(diǎn)，離開她的小小身體。

    無論他怎么樣努力，在廢墟中到處翻食物找補(bǔ)藥，都不能阻止她的離開。

    那個時候凌河突然意識到。他從房梁下救出她，或者只是讓她遭受了更多痛苦。

    “大哥哥，大哥哥！你為什么沒有救我呀？”

    “我們辛勤勞作，繳納賦稅給國家，供養(yǎng)你們修行。你是超凡修士！你為什么沒有保護(hù)我們？”

    “我好痛苦，我好痛苦啊……”

    凌河搖搖頭，使勁將這些畫面、這些聲音甩出腦海。

    都只是令人痛苦的幻視幻聽罷了。

    但正是這些痛苦的幻視、幻聽，在提醒著他，他還活著。

    越來越多恍惚的時刻讓凌河明白，他清醒的時間也不多了。在這樣一個地方，誰都無法避免幽冥氣息的侵蝕。

    但每次只要清醒過來，他就做自己的事情。

    他在做一件很簡單的事——就是安葬他所能見到的所有尸體，為他們每一個人掘墓填土，誦經(jīng)超度。

    人們相信。入土才能為安。大地是慈悲的母親，擁抱她所有迷失的孩子。

    他埋葬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羊角辮的小女孩。

    他甚至沒能知道她的名字。

    明德堂外的一個小墳包，是她的新家。

    凌河為她誦念《太上救苦經(jīng)》，超度于她。

    《太上救苦經(jīng)》本身并沒有什么具體的術(shù)法神通，但確然是所有道士都會誦念的超度經(jīng)典。

    關(guān)于此經(jīng)，有一個來歷：

    相傳在上古時期，有一個獵戶，因?yàn)樯浠⑦M(jìn)了深山，在松樹下遇到一個道士。

    道士說他罪孽纏身，陽壽將近，問他有什么打算。

    獵戶乞求延壽，道士讓他發(fā)誓扔掉弓箭，往后不再殺生。這樣在他死后，道士將會使他超度。

    獵戶應(yīng)允后離開。

    這年冬天，獵戶突然得病死去，但左手還有一根指頭，尚有余溫。

    家人因此沒有立刻葬他。

    三天后獵戶果然復(fù)活。

    據(jù)他說，剛死時，兩個黃衣使者手握公文領(lǐng)路，帶他到了地府。

    有個官員拿著黑本子對他說：“你罪孽深重，該入地獄！”

    他十分恐懼，忽然想起那位道士，就在心里祈禱。

    這時西北天邊涌起祥云，道士坐在一輛云車?yán)飶奶於?，懸在殿前?br />
    陰曹里的官員向他行禮。道士說：“我有位弟子在這里，我是來超度他的?！闭f罷拿了一卷經(jīng)授給獵戶，命他誦念。

    獵戶念完經(jīng)后，道士便消失了。

    這時有一個黃衣使者把獵戶領(lǐng)到他家門口，聽見家里一片哭聲，獵戶就復(fù)活了。

    這一切像一場夢。

    但獵戶坐在那里回憶經(jīng)文，竟一字不漏地默寫下來。

    以后他就天天持齋念經(jīng)，并在幾年后離家修行，從此不知所蹤。

    但這卷經(jīng)文也被抄錄流傳開來，成為道門經(jīng)典。

    它的名字，就是《太上救苦經(jīng)》。

    當(dāng)今天下，流派繁雜。修行者在選擇流派之時，大多考慮其功法威能、底蘊(yùn)深淺、門戶大小。

    但很多人都忘了，這些流派宗門，最初的精神與理想。

    譬如儒門，有教無類，開啟民智。

    譬如法家，立規(guī)矩，繩天地。

    譬如道士，道門不僅僅是最古老的修行宗門。它最早的誕生，就是無數(shù)人族奮勇抗?fàn)帲偨Y(jié)修行之路的開端。

    如祈福消災(zāi)、超度亡者之類的事情，本就是道士的職責(zé)之一。

    然而現(xiàn)世，多少修士高高在上，睥睨眾生？

    在偉力歸于自身的世界里，強(qiáng)者恒強(qiáng)，弱者恒悲。

    地裂將整個楓林城域毀得不成模樣，但在一切平息之后，這片土地似乎又默默接受了廢墟的樣子。

    凌河從廢墟中一一尋出人們的尸體，并將他們一一埋葬。

    首先是明德堂里所有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先生。

    然后是玄武街、青木大道、飛馬巷……

    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往前走，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墳?zāi)埂?br />
    沒有人可憐這片土地，沒有人救這里的人，沒有人為他們超度。

    那么凌河，來做這件事情。

    這是一個注定浩大的工程，可能終其一生也無法完成。

    更不用說他的“一生”已經(jīng)注定短暫。

    也許在明天，也許就在下一刻，他就會徹底被幽冥之氣所侵蝕。像這座城域里的其他人一樣，默默無聞的死去。

    但是在死去之前，他仍然要做這件事。

    ……

    遠(yuǎn)在齊國的姜望，并不知道在已成死域的楓林城，還有一個人在掙扎前行。

    就像在九江郡里愈來愈沉默嗜殺的杜野虎，也不知道一直被他嫌棄懶惰的小五，如今在做著怎樣的努力。

    至少在此時，每一個人都在孤獨(dú)的前行。

    都一樣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希望。

    也都一樣，不曾停步。

    他們并不知道在遙遠(yuǎn)的地方，有人在遙遙呼應(yīng)。

    他們都以為那份呼應(yīng)，只在心間。

    這是一段無比艱難的路。

    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如此。

    ……

    姜望一刻也沒有放松過。神通內(nèi)府是非?？捎^的潛力，但是潛力在兌現(xiàn)之前，也只是潛力而已。

    此時他已經(jīng)坐上一輛馬車，正在往赤陽郡去。

    馬車中幻花生滅、荊棘冠冕成型又散去。

    他在抓緊時間，反復(fù)習(xí)練新得的三門道術(shù)。

    周天星斗陣圖奠基的好處如今盡顯，他幾乎不用擔(dān)心道元的消耗。

    當(dāng)然，此去赤陽郡，也是為了提升實(shí)力。

    對他來說，只要是流傳于世的道術(shù)，再強(qiáng)也有應(yīng)對之法。

    至少到目前為止，總結(jié)經(jīng)歷、融會劍術(shù)的那大三劍式，才是獨(dú)屬于他的現(xiàn)今最強(qiáng)手段。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一柄真正的好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