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衍告知了小煩，燕梟的力量之源是怨恨，要想削弱燕梟，它吞吃的人頭就不能帶著怨恨。

    死者需要坦然、需要淡然，然而這又談何容易？

    千古艱難惟一死，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所以從容赴死者才被歌頌。

    犧牲這種事情，從來是少例。

    但無論如何，森海圣族的“獻(xiàn)首”，恰恰在事實上是燕梟成長得如此之快的原因。

    因為森海圣族的“獻(xiàn)首”并非自愿犧牲，而從來都是“獻(xiàn)別人之首”。

    觀衍通過小煩之口，建議森海圣族停止獻(xiàn)首，選擇死守族地，用漫長的時間來削弱燕梟。

    這個設(shè)想是可行的。森海圣族全族退守神蔭之地，一旦燕梟叩門，只防御不反擊，縱然難免死傷，但燕梟也未必能堅持多久。

    而且力量一旦開始流失，每年的損失都會減少?？梢灶A(yù)見這樣的選擇會讓圣族死傷嚴(yán)重，但結(jié)果很清晰，一定會走向光明。

    其實如果森海圣族一開始就對燕梟有所了解，不急急忙忙地殺了它，或許一切都有不同。

    但事情已經(jīng)演變?nèi)绱恕?br />
    在他心通的神通下，姜望他們從容行走于觀衍的記憶，翻閱那個時期的森海源界……

    彼時的森海圣族還是長老議事制度，七人組成的長老團(tuán)決定著圣族大小事務(wù)。

    長老們用自己的方法，驗證了小煩傳達(dá)的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后，做出的選擇卻全然超出了觀衍的想象！

    森海圣族的長老團(tuán)認(rèn)為，如果停止獻(xiàn)首，很可能導(dǎo)致燕梟暴怒之下毫無節(jié)制的殺戮，森海圣族無法承擔(dān)這樣的損失。

    而只要獻(xiàn)首不停，因為儀式的要求，燕梟也不能無謂殺傷圣族族人。

    既然燕梟要吞食怨恨才能成長，那就讓那些奉獻(xiàn)頭顱的人毫無知覺的死去便是了。連知覺都沒有，自然就不存在怨恨。

    反正死的又不是森海圣族的人。

    森海圣族長老團(tuán)動用禁法，借用龍神之力。制造出了“夜之侵襲”。

    蘇綺云一直在尋找“夜之侵襲”的真相，在觀衍的記憶里，才看到根由。

    “夜之侵襲”形成的過程復(fù)雜，很難再復(fù)制。但它的本質(zhì)就是“世界源”泄露，混沌入侵。

    在森海源界的夜里，如果沒有神龍木的神力保護(hù)，所有人都會陷入昏睡。陷入昏睡者，若未與清醒者產(chǎn)生牽引，本身會歸于混沌。（注視即是“牽引”的一種。）

    在突然降臨的“夜之侵襲”里，大批大批的人族死去了，這才是森海源界其他部落幾乎滅絕的真相！

    之所以用“幾乎”，也只是因為沒有人走到森海源界的盡頭過，所以尚不能完全確定罷了。那些空蕩蕩的木屋、穴屋，無聲的訴說一切。

    那種慘狀，哪怕姜望等人出于如此超脫的視角，也能感受得到觀衍當(dāng)時的顫栗……

    是小煩冒險偷出族地，點燃了神龍木木心，觀衍才得以逃脫沉睡。

    經(jīng)歷了“夜之侵襲”，觀衍終于明白。

    森海源界的黑暗時期，表面上看，由頭是燕梟，本質(zhì)上，卻是因為森海圣族的惡念。

    翻檢歷史，神蔭之地其實也非森海圣族所獨有，而是諸多部落共享的神圣之地。

    在很古早的時候，森海圣族只是一個強(qiáng)大的部落，是在驅(qū)逐了其他所有部落后，才獨占神蔭之地。

    后來竟就以最古老的神蔭之地為祖地，自稱圣族了。儼然自覺有了本質(zhì)不同，天生凌駕于其他部落之上。

    黑暗時期的森海圣族，早就已經(jīng)思想扭曲，心墮黑暗。崇尚暴虐血腥，掠奪成風(fēng)，殺戮成性。

    他因為小煩而對這個族群心存幻想，但小煩，竟是森海圣族唯一的例外……

    佛有慈悲心腸，佛亦有金剛怒目。

    憤怒的觀衍燃燒舍利，顯化金剛，成就神臨。

    只身殺死森海圣族的長老團(tuán)，將彼時為虎作倀的那些圣族武士幾乎屠戮一空。

    在油盡燈枯的最后時刻，扶持小煩成為圣族唯一祭司。

    修訂森海圣族的歷史，引導(dǎo)他們形成“相狩”的傳統(tǒng)。用五百多年的時間削弱燕梟，也通過五百多年的時間，把榮譽(yù)和犧牲，刻入森海圣族的骨子里。

    而他自己，神臨之軀朽敗，壽元枯竭。

    只剩一點真靈。不容于混沌，又困于此界，無法轉(zhuǎn)生，只能游離于世界夾縫。

    ……

    從他心通中退出，姜望三人心情各異，但都深受震動。

    在姜望看來，觀衍最偉大的地方，不是削弱燕梟，一手炮制五百年后的燕梟之死。而是他對森海圣族的教化。

    把神蔭之地，從一個滋生黑暗血腥的地方，變成了現(xiàn)在的清靜平和之地。

    森海圣族現(xiàn)在能夠出現(xiàn)青七樹這樣敢于承擔(dān)、勇于犧牲的人，就是觀衍的教化之功。

    堪稱功德無量！

    對于姜望的想法，身懷他心通的觀衍自能察覺。

    “我佛慈悲，因果有報，或是這一點微小功德，令我得以五百年真靈未泯。還摸索出了一些以真靈為基礎(chǔ)的修行之法?！?br />
    一點真靈還能夠摸索修行，并且還真有了一定的成就！

    觀衍似乎渾然不覺自己有多么驚世駭俗，表情溫和地看向蘇綺云：“所以才能借用小友你的寄神玉，臨時顯化身形?！?br />
    豈止于此啊，你不是還能用神通么。武去疾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句，但很快意識到在觀衍面前，這跟說出來也沒什么兩樣。為了掩飾自己，一時故意胡思亂想起來。

    觀衍若有若無地看了他一眼，為自己感應(yīng)到的想法哭笑不得。

    蘇綺云張了張嘴：“那些記載……”

    觀衍很認(rèn)真地與她對視，微微低頭，向她表示歉意。

    “那些記載是我整理的，故意留下線索，讓后來的降臨者把目標(biāo)對準(zhǔn)燕梟。而不必生出別的意外。對于我的自以為是，我向姑娘道歉。”

    圣族書屋里的記載，亦是觀衍“遺”計。他當(dāng)年不僅“重塑”圣族歷史，還留下了這樣的布置，說一聲算無遺策也不為過。

    姜望當(dāng)時有一些疑惑，但根本想不到這上面來。只不知，倘若重玄勝在此，有沒有可能提前發(fā)覺什么。

    此時的蘇綺云，心情異常復(fù)雜。

    被觀衍當(dāng)年的遺計牽著鼻子走，說不滿當(dāng)然有，但怨恨又談不上。

    她追究的“夜之侵襲”真相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她報復(fù)的目標(biāo)，早已在五百多年前被觀衍所抹除。以至于她此刻，有一種茫然無措的失落。

    “為了表達(dá)我的歉意……”觀衍看著她說：“我在混沌中保住了你朋友的一點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