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之中。

    手持潮信的田常，與手持長相思的姜望相對而立。

    盡管田常此時垂刀斂眉，但姜望毫不懷疑，只要他做出斬草除根的第一個選擇，此人必然拼死也要咬下他一口肉來。

    姜望當(dāng)然有把握殺了田常，這一點他們彼此都很清楚。不然田常也不必殺絕自己的隊伍。

    他不得不承認(rèn)，田常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

    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田常說得很有道理。此時放過田常，對他來說的確是最沒有后患的選擇——前提是，不把田常作為后患看待。

    沉默一陣，姜望目光一瞥，看向不知何時跌跌撞撞走近的田和。

    看著這個身負(fù)重傷的、沉默的中年男人。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太有趣了！

    “為了你的秘密，不殺了他么？”他問田常。

    “他是家生子，絕對忠誠?！碧锍Ｕf著，又補(bǔ)充道：“公羊路是我的生死兄弟，同樣可靠?！?br />
    姜望于是點頭：“那么，我相信你的能力?！?br />
    不是相信田常這個人，而是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可以把事情擺平。

    姜望特意問這么一句，其實是幫田和打掩護(hù)。想來以田和的智慧，當(dāng)然也能夠明白。

    也只需要這一句便足夠。

    說罷，姜望直接轉(zhuǎn)身，這一次，再沒有任何人阻攔。

    黃沙漫天，這方世界，未見終途，但也沒有繼續(xù)探索的必要了。

    離開田常三人的視線后，姜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儲物匣中的那朵無名之花取了出來。

    此花似三瓣之玉蓮，生機(jī)盎然，令人垂涎。

    姜望也不猶豫，直接三兩口將它吞入腹中。

    至于來七星樓之前慶嬉寫信給他，信中提到他有增壽丹方，可以最大化利用藥效……可去他的吧！

    他不知道慶嬉到底藏著什么心思，懶得去猜，也不想知道。

    好不容易到手的增壽寶物，斷沒有拿出來跟人討價還價的道理。做生意更是不必。

    此花入口，即化為一道玉液，順喉而下，溫潤地淌落四肢百骸。

    脊柱海明亮，軀干海通透。

    由內(nèi)而外，有一種非常寧和的滿足感在心間。

    像是在一個寧靜的午后，懶洋洋地在院中曬太陽。有幾縷微風(fēng)拂過，白云卷了又散。

    沒有什么實際上的戰(zhàn)力提升。

    提升的是底氣，是根基，是更長遠(yuǎn)的未來。

    姜望切實地感受到，自楓林城傾覆之后，一直有缺的壽限，終于得到了補(bǔ)完。

    狹義上的生命本質(zhì)，從此不再“遺憾”。

    若把修行之路具體化，此前他走在一條羊腸小道上，雖然也有機(jī)會走到終點，但畢竟路途崎嶇，過程艱難。

    而現(xiàn)在，他重新回到了陽關(guān)道上，不免心懷大暢，神清氣爽。

    這一次的隱元世界，收獲非凡。

    不僅達(dá)成了既定目標(biāo)，還見識到兩個田家的人物。

    無論是田常還是田和，都是非常精彩的人物?，F(xiàn)在他們雖然都并不夠耀眼，全部被田安平的光輝所掩蓋。

    但姜望相信，只要給一點時間和機(jī)會，這兩個人都有一飛沖天的可能。

    他今天之所以能夠成為唯一的勝利者，是因為絕對的實力。

    田常這個人，有頭腦，有手段，有城府，見事敏銳，行事果決。

    而田和堅忍深沉，亦不是手軟之輩。

    這兩個人，無論哪個，姜望都自忖未必能夠完全駕馭。

    但，試試又何妨？

    至少他現(xiàn)在，掌握了田常的把柄，以后或許可以用來制衡田氏。而同時又掌握了田和的把柄，用以制衡田常。

    無論怎么看，他都立于上風(fēng)。

    如果有朝一日與田安平對上，這就是兩顆絕妙的好棋。

    心里盤算著這些事情，人在沙海中，越走越遠(yuǎn)。

    ……

    姜望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

    田常收回注視的目光，看向田和，關(guān)心地問：“你的傷怎么樣？”

    田和表情苦澀，歉聲道：“不太好。小人無能，連累公子了?！?br />
    “說什么話?！碧锍５溃骸按舜稳蝿?wù)失敗，全因我技不如人。倒是連累你們兩人陪我一起冒險?！?br />
    公羊路并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起他布陣的法器。

    他與田常之間的關(guān)系，早過了邀買人心的階段。

    需要進(jìn)一步強(qiáng)化信任的，只是田和而已。

    田和當(dāng)然明白這一點，很識趣地表態(tài)道：“公子去哪里，小人就去哪里。哪怕有朝一日公子要與田氏為敵，小人也……”

    “說到哪里去了?！碧锍Ｉ焓执驍嗨骸疤锸鲜俏覀兊募?，我們怎么會與自己的家為敵？我田常生是田氏人，死是田氏鬼，一世為田氏奉獻(xiàn)。”

    “是，小人失言?！碧锖土⒓促r罪：“小人必以公子馬首是瞻，為田氏盡心盡力?！?br />
    “這樣最好。”田常點點頭，又看向他身上的傷口。

    這是最后的檢查了。田和心想。

    面上依然是一片木訥，眼神故意帶著些許忐忑地瞧著田常。

    田常觀察一陣，確實沒有找出什么問題，因為田和受的傷都是真實無虛。

    于是說道：“你的傷勢嚴(yán)重，需要造血生肌?！?br />
    說著，自懷里取出一枚褐色丹藥，又隨手揮刀，在死在他腳下的田氏子弟身上割下一塊肉來。

    他將潮信刀橫在身前，蔚藍(lán)色的刀身上，托著一塊冒血的人肉。

    他用三根手指，將那枚丹藥碾碎，褐色的丹粉灑在血肉上。

    潮信刀，伸向田和。

    “這藥慣能造血生肌，但需以新鮮血肉佐之最好?！?br />
    田常看著這個慣來木訥的中年男人：“把肉吃了。你能理解嗎？”

    他碾碎的這枚丹藥，的確佐以新鮮血肉最好，但以人肉相佐，也肯定不是必要。

    對于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吃人，都是一件挑戰(zhàn)人性底線的事情。

    什么絕對忠誠的家生子，只是惠而不費、邀買人心的話語。

    他對田和的確也很信任，但并沒有到那種毫無保留的程度。只是此次隱星世界之行，他要圓謊，僅僅他和公羊路的證詞，未必能夠取信家老。他非常需要田和這樣一個世代忠誠于田家的家生子作為注腳。

    這才是他沒有殺田和的原因。

    殺絕同行族人，這個罪名太大了，他根本承擔(dān)不起一絲一毫的風(fēng)險。

    現(xiàn)在，他需要田和的把柄，需要田和吞吃族人血肉這件事，來保證自己對田和的完全掌控。

    讓風(fēng)險趨近于零。

    田?？粗?，公羊路也看著他。

    田和沉默了一陣?！澳艿模??！?br />
    他接過刀尖上的那塊肉，直接生嚼幾口，閉著眼睛吞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