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的時刻，時間過得是格外漫長的。

    但好在終于過去。

    當兩個挑夫，挑著一個鐵黑色的大箱子，走到正聲殿前。

    人們知道，半個時辰已過。

    兩名挑夫神完氣足，道元充沛，都是騰龍境的好手。挑著這樣一個很見重量的大箱子，卻連氣都不喘一下。

    瞧他們沉毅的氣質，絕非普通出身，應是重玄勝手底下的精銳人手，

    被他們“挑”來撫寧山上的證據(jù)，自然不會簡單。

    “哦？你們的證據(jù)到了？”

    張衛(wèi)雨現(xiàn)在的表情很平靜。

    很難從他的表情，猜測到他內心的想法。

    而重玄勝根本不看他，只對獨孤小道：“獨孤亭長，張大人說要用證據(jù)說話，你便與他說一說！”

    獨孤小于是邁步往前走。

    在張衛(wèi)雨的目光中，她走得很平穩(wěn)。

    箱子上有一把大鎖，獨孤小從其中一個挑夫手里接過鑰匙，將鎖打開。

    然后掀開箱蓋。

    從鐵黑色的箱子中，拖出一個雙手雙腳都被捆縛的人。

    這是一個穿著打扮都很普通的男人。

    身上不見什么傷痕，但眼神恍惚，面容呆滯，被從箱子里拖出來，只下意識地低頭埋了一下眼睛。

    獨孤小雖然修為不高，但拖拽這樣一個人，卻也不怎么費力。直接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拖到了正聲殿里。

    這種拖行，與之前張衛(wèi)雨拖行范清清非常相似。

    在這樣的前進中，獨孤小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掌控他人命運的感受。

    這讓她的步子，更穩(wěn)定了。

    此人是誰？

    這是此刻的撫寧山上，人們心中最緊迫的問題。

    蜷在地上的范清清，也有些迷茫。

    但她驀然想到了一種可能，眼睛驟然收縮！

    獨孤小就在此刻開口，她用相當冷靜的語調，慢慢說道：“這座正聲殿，和老爺自住的院子，向來都是我獨自打掃的。每次打掃正聲殿的時候，范姐……”

    她似是口誤了一下，迅速改口道：“范清清都會陪著我。起先我只是以為她喜歡這里，喜歡這座她親自督造的大殿?，F(xiàn)在我才知道，原來有這番原因。她是在盯著我，怕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

    重玄勝默默聽著，面無表情。場中大概只有他清楚，獨孤小對范清清是沒有半點感情的。甚至于范清清這件事，就是獨孤小發(fā)現(xiàn)并告訴他的。這一聲好像感情很深的口誤，只不過是她一種掩飾的機心。

    不過對于這種機心，他并不厭惡。

    他雖然出身高貴，但并不是生下來就擁有一切。他尤其清楚，普通人想要往前走，總要付出一點什么，割舍一點什么。

    而獨孤小仍在繼續(xù)講述：“我在一個月之前，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每次來青羊鎮(zhèn)，總是很有規(guī)律的做一些事情。我覺得他有問題，但我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也害怕打草驚蛇。直到老爺出事之后，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就告訴了重玄公子。

    重玄公子將他拿下審問，才知道，他是專門替釣海樓收取情報的人。

    他不認識范清清，范清清也不認識他，兩個人從不見面。他們只在固定的地方完成情報交易。也就是這里。撫寧山，正聲殿?！?br />
    范清清深深看了獨孤小一眼。

    她一直以為，這只是一個愚忠的、單純的小姑娘。

    但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她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對她百般貼心、鞍前馬后的獨孤小。

    她和獨孤小幾乎朝夕相處，卻從未在獨孤小這里發(fā)現(xiàn)一點異樣。

    這幾天她一直在勸獨孤小跟她離開齊國，獨孤小的堅定拒絕，反而讓她覺得這孩子更可靠。

    她自以為是一個閱歷豐富的前輩，教獨孤小道術的同時，也順便發(fā)發(fā)善心，教一教她如何應對這個復雜的世界。卻在今天，被對方狠狠地上了一課！

    獨孤小一直都知道她輸送情報給釣海樓，卻在她面前表現(xiàn)得那樣茫然無害！

    而重玄勝，那個讓她甚至此時也不敢投去目光的重玄勝……

    她終于明白，對方為什么不爭取她、甚至期待她攀誣。因為有這個人證在手，她的攀誣反而比她的實話，更能認證姜望的清白！甚至于，重玄勝完全可以利用她的攀誣，把張衛(wèi)雨也跟著打落地獄。

    其人才智如此，狠絕如此！

    “所以說……”到了這個時候，張衛(wèi)雨也看清了很多東西。他看著重玄勝：“平等國的那個假消息，仍然只是障眼法。這個才是你的陷阱？”

    “什么叫‘陷阱’？我不明白。”重玄勝搖搖頭：“我也只是才知道的這件事，沒想到你恰好也知道了，更沒想到，你居然誤會了！張大人，何以你對姜望，有這么大的成見呢？”

    他表現(xiàn)得非常難以理解：“因為嫉妒？因為利益？”

    “我對姜望沒有任何成見。我只是根據(jù)線索辦事，依照證據(jù)判斷?！睆埿l(wèi)雨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認真說道：“有時候也會出錯，是我能力未逮，卻并非出自主觀成見。其實我個人非常欣賞姜青羊！”

    重玄勝嘖嘖連聲：“你知道我為什么愿意陪你玩這么久嗎？因為你就像個耍猴戲的，走過路過，我就順便捧捧場……你演得入木三分，滑稽可愛！”

    說著，他還豎起了大拇指。

    他當然并不欣賞張衛(wèi)雨的表演，他也從來不看耍猴。

    這話雖然誅心，但其實仍只是他的遮掩。

    在這一次的交鋒里。

    他先是布了一層最粗淺的局，說是地獄無門在青羊鎮(zhèn)有據(jù)點，姜望是地獄無門的人，并給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證據(jù)。

    有心人都不必來青羊鎮(zhèn)，稍微一查，便知這是假的。繼而便會覺得，這是不是在掩蓋什么？

    在這局之下，才能查到那仿佛隱在迷霧里的，關于平等國的隱秘線索。

    當然事實上，那也是假的。

    瞞不過張衛(wèi)雨這樣的有心人。

    而在此局之下，才是范清清為釣海樓探取情報的事情。這是一件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事情。勾連上姜望，就是大事，勾連不上，就是小事而已。

    重玄勝早就掌握了關鍵證人，只等有人來掀開這件事。

    在這復雜的布局基礎上，才是他與張衛(wèi)雨先是掀起的那一場斗爭，張衛(wèi)雨“險勝”入局！

    但實際上這一切，卻正是為了掩蓋最開始的那個流言。

    這樣一層層下來，姜望和地獄無門的關系，是那樣滑稽可笑。根本不會有人再相信。哪怕蘇奢現(xiàn)身，尹觀開口，人們也只會覺得是誣陷。

    這一局上，最粗淺的那個部分，反而是核心。

    只要有人入局，重玄勝就是勝利者，無論對手是誰。因為餌下即是鉤，張衛(wèi)雨，也只不過是恰逢其會。

    在這樣的時刻，張衛(wèi)雨默默地坐在那里，好像并不為重玄勝的譏諷而生氣。

    事實上他也的確沒有給自己留下生氣的余地，他滿腦子都在想，動用了這么多資源，花了這么大力氣，最后卻還是無功而返，要怎么辦？

    這損失如何填補？

    他所經歷的一切，促使他一定要往前看，不能停駐。

    而重玄勝在挑釁得不到回應之后，又幽幽說道：“說起來我挺好奇的，取情報的人在我手里。賣情報的人你還未接觸過。那你是怎么知道，釣海樓利用范清清在收集齊國的情報呢？”

    他上身微傾，看著張衛(wèi)雨：“莫非……你是從用情報的人那里得知？”

    張衛(wèi)雨悚然一驚！

    這是反過來，將他的軍，追索他的情報來源。說他才是勾結釣海樓的人！

    而他的情報來源，事實上也是不怎么見得了光的！

    他這一驚之下，下意識露出兇光。

    重玄勝早已靈敏離座，站到了馬雄身后。

    很難想象，一個胖成這樣的人，動作能夠如此敏捷。

    他以馬雄為肉盾，很認真地說道：“馬大人，大是大非面前，你不會繼續(xù)裝傻吧？他如果狗急跳墻要害我，你可得出手保我！”

    張衛(wèi)雨：……

    他當然不可能在這里對重玄勝出手。雖然有那么一瞬間，他險些動了殺意。

    毫無疑問，這次來青羊鎮(zhèn)，是錯誤的選擇。

    能夠領先重玄風華的重玄勝，遠不是那么容易解決的對手。

    但他的人生還有很長，只要朝議大夫陳符還愿意支持他，他就還有犯錯的余地。

    今日若是對重玄勝動了手，立時便是萬劫不復。

    只消看一看，現(xiàn)場眾人的表現(xiàn)。

    馬雄雖然并不第一時間表態(tài)，但看向他的眼神，已經很有些警惕。

    正聲殿外的斬雨軍士卒，雖是他動用關系調來，此刻也明顯都戒備起來。說到底，他們是齊國的精銳戰(zhàn)士，并不為任何人私有。

    “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北衙若要查，我自會坦誠?！睆埿l(wèi)雨緩聲道：“卻是不必說與你知?！?br />
    “好！”重玄勝輕輕撫掌：“便留待北衙問你！”

    張衛(wèi)雨從哪里得來的消息，還有很大的挖掘余地。

    但他并不需要自己出面。

    張衛(wèi)雨想接北衙都尉的位置，卻沒有問過，現(xiàn)在的北衙都尉，愿不愿意！

    “而我只想問你……”他從馬雄背后走出來，俯視張衛(wèi)雨：“勾結釣海樓的人已經抓住，張大人已經建功！真不愧是陳大夫看好的人物。那么現(xiàn)在，是不是該離開了？”

    “當然?！睆埿l(wèi)雨在這個時候，居然笑了，他起身說道：“其實我與重玄公子并無矛盾，有些糾紛也只是出自公心?，F(xiàn)在能夠查清案件真相，幫助青羊子洗刷冤名，還抓住了釣海樓的間諜，也真少不得重玄公子的幫助！”

    其實這件事情還可以糾纏，但是面對重玄勝，他實在不知，那是真的機會，還是對方的又一個餌。

    北衙都尉的位置已經無望了，那么能補回一點損失是一點。

    重玄勝笑了笑：“你還真是勤儉持家?！?br />
    “當不得重玄公子盛贊?！睆埿l(wèi)雨笑容滿面，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好像他的確完美地完成了本次任務，好像重玄勝也的確是在夸獎他。

    “這人?！?br />
    他隨手指向范清清：“我就帶走了？或是重玄公子私下還有些問題要問？”

    這就是拿范清清示好，給重玄勝一個出氣的機會了。

    想來范清清被姜望收容庇護，卻背著姜望來這一出，險些把姜望帶進溝里，重玄勝心中是一定有怨恨的。

    重玄勝笑瞇瞇地道：“張大人還是公事公辦得好?！?br />
    “重玄公子！”范清清在這個時候惶急開口。

    她非常清楚，這一次被帶走，面對她的會是什么。

    所以她滿面哀容，瞧來情真意切：“我自知辜負了姜望大人的信任，罪該萬死。事已至此，我也不求什么。只是畢竟主仆一場，在處刑之前，我想見姜大人一面！”

    她趴伏過來，一頭重重磕在地上：“請重玄公子成全！”

    這一頭磕得是這樣的響。

    但重玄勝眉毛都不動一下，只笑瞇瞇地說道：“真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也聯(lián)系不上姜望?！?br />
    范清清抬起頭來，長發(fā)披散，淚流滿面，哀求道：“我為姜大人筑正聲殿，管理封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無論什么處境，也不曾攀誣過姜大人一句……求您……”

    “好。”重玄勝笑著一口答應：“等我聯(lián)系上了姜望，我會轉達的。你安心上路?！?br />
    “小小！”范清清病急亂投醫(yī)地看向獨孤?。骸拔覀冸m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你能不能幫我說幾句話？”

    “范姐姐?！豹毠滦@了一口氣，表情哀切：“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女……這樣，等老爺回來了，我會跟他說的?！?br />
    范清清先是哭，后是笑，狀若瘋癲。

    但那邊重玄勝已經小聲地跟十四聊起了什么，笑容燦爛。

    張衛(wèi)雨冷眼旁觀，對這位胖公子殘酷的一面，又有了新的認識。

    擺了擺手，自有兩名士卒進來，架起范清清，往外拖。

    范清清便這樣被架著，倒著拖離這座她親自督建而成的大殿。

    她的目光，掃過大殿里的一桌一椅、簾角窗紋。

    掃過滿臉是笑的重玄勝、同樣換了一副和睦表情的張衛(wèi)雨，以及，靜靜坐了下來，坐得端正的獨孤小。

    這一切，都漸遠了。

    不知道為什么。

    她忽然想起來，當時在那條風雨飄搖的船上。

    那個神臨境的老人，瞬間制住她，讓她驚恐萬分的時候……

    她一度以為自己就要被隨手捏死的時候。

    那個年紀輕輕的天驕，很嚴肅地直視那神臨強者，說——

    “她是我的屬下，不曾觸犯齊律。請放開她?！?br />
    請放開她……

    這世上還會有誰，如此相待？

    范清清閉上了眼睛，也終于消解了，那些表演出來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