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認可難能可貴。”姜望傳音回道：“但我不確定我能幫到你?！?br />
    林有邪的信任很沉重，但姜望一路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那個滿腦子天真幻想、無條件相信董阿會救楓林城的少年。

    仍然會踐行信義，仍然不會吝嗇能力范圍內(nèi)的良善，但也不會忽略現(xiàn)實的問題。

    出身四大青牌世家的林況和烏列，作為青牌體系曾經(jīng)最耀眼的人物，人稱“南烏北林”，合稱青牌雙驕，是四大青牌世家輝煌時代重啟的希望。

    林況接手的大案要案不計其數(shù)，每案必破。至今北衙里的許多辦案手段，都是他留下來的創(chuàng)舉。

    但他的燦爛，在接手調(diào)查雷貴妃遇刺案后，戛然而止。

    林況身死，烏列辭官。

    一夜之間，風流云散。

    只有一個三歲的林有邪，因為驟然目睹生父尸體，而一生畏懼尸體。

    林烏厲程四大青牌世家，程家早已絕嗣，林烏只剩余蔭。

    前幾天厲有疚受剮刑而死，意味著四大青牌世家名實皆消，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如今林有邪想要抓住馮顧有可能留下的線索，重啟雷貴妃遇刺案，姜望并不看好。

    他不是不看好林有邪的辦案能力，而是此等牽涉甚廣的大案，非得要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推動，林有邪甚至于她身后的烏列，都不具備這種推動力……

    從這個角度來看，馮顧為什么選擇自殺在此刻，在姜無棄喪禮剛剛結(jié)束的時候？

    一來完成了姜無棄的身后事，再無牽掛。二來……無非是想借由天子對姜無棄的感情，在天子之哀慟尚未散去的時刻，以長生宮總管太監(jiān)的身份死去。

    希求天子動雷霆之怒，推動此案調(diào)查。

    然后順勢暴露出雷貴妃遇刺案的線索，讓案件升級。

    甚至于將那柄解剖小刀放到林有邪門前的人，也絕對跟馮顧有關(guān)——為了找到林況之死的真相，林有邪一定會竭盡全力。

    馮顧的設(shè)計，幾乎是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極限。

    但問題在于……天子的態(tài)度，究竟如何？

    從表面上來看，天子讓北衙單獨負責長生宮此案，還照顧馮顧的遺愿，讓姜望監(jiān)督案件進展，無疑是下了力氣在推動的。

    鄭商鳴、林有邪、姜望組成的查案陣容，也相當強大。

    但要從馮顧懸梁案，上溯至多年前的雷貴妃遇刺案，坦白說，缺了點分量。

    除非鄭商鳴換成鄭世，林有邪換成烏列，才有資格說追查這種級別的案件。

    因而天子的態(tài)度，其實仍是不明朗的。

    或許天子也在等什么……

    同時結(jié)合了林有邪和鄭商鳴的信息，姜望才可以說把這件事情理出了一些頭緒。

    此事的關(guān)鍵，仍在天子！

    在看到線索之后，天子有意重啟舊案嗎？

    眼前的兩位青牌，顯然態(tài)度立場并不一致。鄭商鳴如果先找到線索，一定會靜待天子意志。林有邪若先找到線索，則必定會一路查到最后，以求真相大白于天下。

    姜望同情林有邪的遭遇，也理解她尋求真相的心情，但無法貿(mào)然承諾他未必能做到的事情。

    輕諾者信必寡。

    “不需要你做太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可以?！绷钟行暗穆曇粽f道。

    很顯然她篤信自己能在鄭商鳴之前找到那個線索，因為相較于還在懷疑階段的鄭商鳴，她已經(jīng)確定了馮顧的死亡是自殺，領(lǐng)先一大步。

    唯一需要顧慮的，是以監(jiān)督之名一直盯著他們的姜望。

    想在姜望的眼皮底下做點什么小動作，她和鄭商鳴都很難辦到。所以她才需要私下跟姜望溝通。

    姜望不再說話。

    對于姜無棄書房的搜查，并沒有很快得出一個結(jié)果。

    應(yīng)該說林有邪和馮顧的目標是一致的，一個是為死去的父親，一個是為死去的恩主。一個以死成案，一個不顧一切參與其間，他們都要追求已經(jīng)塵封在歷史里的真相……

    姜望并不愿意做那個攔路的人。

    報恩報仇都是天經(jīng)地義，誰能橫加指責呢？

    但如果真發(fā)現(xiàn)了林有邪藏匿線索的行為，他也不確定自己會做出什么選擇。

    鄭商鳴的友誼難道就可以直接忽略嗎？鄭家父子如此坦誠地給出北衙都尉的位置，他難道可以完全無視？

    也許不該接這個監(jiān)督的差事的，誰能想到會有如此為難的局面？

    但現(xiàn)在直接退出的話，又難免叫人生疑。另外來人監(jiān)督，必然會對林有邪的計劃造成事實上的打擊。

    姜望想得煩躁，索性就站在書房門口的位置，放空神游，分心修行。

    他不想做選擇了，不如聽天由命，且看林有邪和鄭商鳴，誰的運氣更好。

    龍虎已經(jīng)完成，也是時候多分配一些精力在星光圣樓上。畢竟一切神通術(shù)法，都要以修為來做基礎(chǔ)。

    神魂一動，已與遙遠星穹的星光圣樓建立起了聯(lián)系。

    并非是神魂的力量已經(jīng)足夠跨越宇宙，這種聯(lián)系更多是基于星光圣樓本身的玄妙。

    茫茫星穹里，懸立一座青色的七層寶塔，氣息古老凝實。有飛檐掛角，如畫雕欄。

    一縷神魂降臨其間，顯化身形。

    當時直接在玉衡星辰旁邊立起星樓，倒是跳過了搭建星光圣樓最繁瑣最危險的步驟。不必冒著神魂迷失宇宙的風險建立錨點，也不用一點一點匯聚星光之力，搭建星樓——畢竟都讓觀衍前輩一巴掌捏完了。

    如今這座星光圣樓確實還在玉衡星辰星穹概念的內(nèi)圍，不過觀衍前輩所占據(jù)的那顆玉衡星“本體”，已不知去往何處了。

    玉衡已有主，再有如龍神那樣的野心之輩，卻是沒那么容易捕獲位置的。

    姜望沒有動念去聯(lián)系觀衍前輩，想來前輩現(xiàn)在和小煩婆婆在一起，也并不想被打擾。

    在玉衡星辰所籠罩的星穹范圍里，姜望的星樓并非唯一，也不可能獨占此域。但這座星樓一定是在最核心的位置，在東域的齊國，齊國的臨淄。

    坐擁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垂落的星光幾如流瀑，輝耀非常。

    姜望已經(jīng)非常熟悉神魂顯化的狀態(tài)了。

    現(xiàn)在的神魂顯化之身，若直接出現(xiàn)在茫茫宇宙間，只怕頃刻就是碎滅的下場。在星樓之中則不然。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立于遙遠星穹的星光圣樓，就是一座身外的“通天宮”。

    就像五座內(nèi)府也可以視為五座“通天宮”一般，在修行之中拓展更多可能，給修行者更多選擇。

    藏星海中星光璀璨。

    姜望定下心來，在星樓之中盤坐。以神魂顯化之身，借助星樓的玄奇，靜心感受自身和宇宙的聯(lián)系。藏星海亦是宇宙海，星光圣樓亦是自身。

    人身對應(yīng)宇宙，于是有萬般可能。

    在靜修之中，體會這座星光圣樓在茫茫宇宙中的獨特性，主動聚攏玉衡星光，進一步雕琢圣樓本身，讓它更獨特、更自我、更真實……

    這本身也是進一步認識自己的過程。

    洞察自身，然后探索宇宙。以宇宙為鏡，再反察自身。對自己的認識，和對宇宙的認識，都沒有盡頭。

    修行或許永遠沒有盡頭，但總有人窮盡一切努力，只為走得更遠。

    一應(yīng)功課完成后，姜望起身在星光圣樓中轉(zhuǎn)悠了一陣，還特意去底層看了看。

    森海龍神被鎮(zhèn)壓在這座星樓底部，在觀衍前輩布下的法陣作用下，源源不斷為這座星樓提供著力量。所以盡管姜望這段時間分心在龍虎之上，星樓本身的進度也并不慢，如今是愈發(fā)凝實穩(wěn)固了。

    這座星樓的底部，顯化成氣息古老的石質(zhì)地面，像是一塊完整的巨大石板。

    粗糲、古老，有一種歷史的厚重感。

    姜望在調(diào)整它的時候，有意參考了觀河臺以及太虛幻境里的論劍臺。

    隨著心念微動，這石板漸漸變得透明，于是可以清楚看到，腳下是一座四面都封死的石牢，復(fù)雜的陣紋連接，有堅不可摧的感覺。

    一條墨金色的神龍，正蜷在地上，似是睡去了。

    森海龍神最早是金色龍軀，后來借燕梟復(fù)生，執(zhí)森海源界之暗面，變成了墨色。在被觀衍從姜望身體里抓出來，又封入此牢后，就變成了墨金色……

    很有些光暗交錯、善惡混淆的味道。

    祂的龍爪，龍頸，都被巨大的鎖環(huán)禁錮著?；野咨逆i鏈，一頭連著鎖環(huán)，一頭連著四面墻壁，在困鎖龍軀的同時，也汲取著祂的力量，不讓祂有反抗的可能。

    整座星光圣樓，都在姜望的掌控之中。

    此時腳下石板的這種透明，是單向的。

    從上可以看到下，從下看不到上。

    姜望默默地看了一陣，確定對方?jīng)]有任何逃脫的可能，便準備離開。

    “唉?！?br />
    石牢里這條墨金色的龍忽然嘆了一聲。

    它應(yīng)該是感受到了這座星光圣樓本身的變化，知道姜望的神魂已經(jīng)臨樓，故意鬧出點動靜，來吸引注意。

    姜望一聲不吭，靜靜看祂表演。

    “遠古秘辛還有誰知？百族大戰(zhàn)，天塌九次，龍族為這個世界付出了多少？天地總是無情，世人最是善忘?？蓚物椀膫髡f薄如白紙，虛假的故事只是碎夢。忘卻歷史的，終將被歷史遺忘！”

    龍神的聲音低沉，像是陷在了偉大的回憶中：“當年吾皇戰(zhàn)烈山，救世于將崩。斷九曲之河，碎崤山七寶，問于南天，嘯在虞淵……”

    說到這里，祂又重重嘆了一聲。這聲嘆息頗有些顧影自憐的味道，又意蘊深長。好像有許多的故事，等待分說。有無窮的隱秘，要與人分享。

    龍的隱秘，龍的歷史，龍的寶藏……

    沒人會對此無動于衷。

    然而姜望沉默。

    沉默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森海龍神忽地大笑起來，笑聲凄涼：“昔者龍族開拓滄海，水族追隨者尚有過半。吾經(jīng)營森海源界千年，到頭來無一從之……圣邪無辨，德福不報，悠悠寰宇，殊為可笑！”

    姜望一言不發(fā)，直接離開。

    地牢中龍神還在繼續(xù)：“想吾堂堂真龍，掌握神術(shù)萬千，上知……”

    猛然察覺到圣樓氣息的變化，也顧不得再裝模作樣了，趕緊跳起來：“欸，別走??！小兄弟！”

    但星樓主人的氣息已經(jīng)消失了，這座星樓又重新回復(fù)在宇宙中的孤獨常態(tài)。

    “該死！”龍神眸露獰色，立時騰躍而起，

    啪！

    束縛祂的鎖鏈一緊，雷光如鞭，繞身怒笞！

    在炸開又散去的光焰中，整個墨金色的龍軀重重砸落地面，摔得七葷八素。皮開肉綻的祂，只能恨恨喘息。

    “螻蟻……可恨！”

    生而具有偉力，在無數(shù)歲月里高高在上的祂。一朝成囚，也只能一逞口舌之恨。

    祂的憤怒和屈辱，只能回蕩在囚室中。

    姜望不聽的話，就無人聽聞……

    而對姜望來說。

    一位真龍自然價值無窮，且不說祂對于第一星樓的力量貢獻，僅祂身為真龍的眼界和經(jīng)歷，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只是這筆“財富”沒有那么容易到手。

    這種布局千年謀奪玉衡的存在，姜望不會自大到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智慧壓制對方。

    相反，若是被貪欲蒙蔽眼睛，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入了對方的局。

    所以在熬足了脾性之前，他不打算跟這問森海龍神有什么交流——在觀衍前輩的手段壓制下，這位森海龍神無法修行，不能反抗……最不濟就是等第一星樓將祂吸成龍尸。

    在他和森海龍神之間，時間是他的朋友，越往后，龍神越能認清現(xiàn)實。

    姜望有足夠的耐心。

    牧國人有熬鷹之說，想來熬龍也未必不成。

    結(jié)束了星光圣樓的修行課業(yè)，那種陷于兩難的隱隱煩躁感，已經(jīng)消去了。

    鄭商鳴和林有邪還在細細翻找著信息，在姜無棄的書架上尋章摘句，偶爾兩人也交流幾句分析，都是些不盡不實的話語。

    姜望只淡淡看了他們一眼，便準備繼續(xù)修習道術(shù)。

    龍虎雖已初成，焰花焚城卻還差了一些呢。

    雖有左光烈留下來的詳解在，畢竟之前分配的精力不夠多。

    像這種對道術(shù)的掌控，最能體現(xiàn)時間的耗用。一日不練自己知道，兩日不練道術(shù)知道，三日不練對手知道。

    但也許是剛剛見過了龍神的關(guān)系，姜望在這個時候忽然想到了紅妝鏡。

    由此想到了在長生宮的第三個選擇——

    如果他能夠先一步找到那線索呢？

    是不是就能在信息更全面的情況下，做出相對更正確的選擇？

    在洞徹前因后果之后，再決定把線索交給誰，是不是更好？

    姜望現(xiàn)在想到紅妝鏡，并不在于它和龍族有可能存在的關(guān)系，而在于紅妝鏡的映照功能。

    在多次渡過神魂劫難之后，紅妝鏡能夠覆蓋的范圍，已經(jīng)達到五十里，且纖毫畢現(xiàn)、明晰非常，是完全可以覆蓋長生宮的！

    用它來尋找線索，肯定比肉眼更清楚，而且并不局限于這間書房中。

    這也是他覺得，自己或許有機會先一步發(fā)現(xiàn)線索的倚仗。

    在臨淄使用紅妝鏡的探查能力，是非常愚蠢的選擇，因為很容易就會冒犯到某位強者。如果被視為窺探而打上門來，那才真叫丟人現(xiàn)眼，名爵都未必能保得住。

    但今日長生宮完全被封鎖，他們?nèi)齻€也被授予了搜查長生宮的權(quán)利……

    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姜望不動聲色，已經(jīng)握住了紅妝鏡。

    視野在紅妝鏡的幫助下，迅速向整個長生宮拓展蔓延。

    紅妝鏡不是什么福緣之寶，而是鐫刻了怨咒的器具。不通過鏡中世界直接使用紅妝鏡探查，毫無意外都會受到負面情緒、隱約詛咒的侵擾。

    但那些東西，已經(jīng)不會再影響到如今的姜望分毫。

    比起在海外第一次感受到紅妝鏡詛咒力量的時候，今日之姜望，已經(jīng)強橫不知凡幾。

    這座堂皇的宮殿，就在他的視野里鋪開。

    他以一種超然的視角，重新觀察此刻空無一人的長生宮。

    像是再一次拜訪姜無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