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夜里宿在重華宮，已多日未曾踏足青鸞殿，也不再宣召側(cè)妃侍寢。
一連多日都是這樣，未免令人揣度——
這位昔日恩寵不衰的側(cè)妃娘娘，難道失寵了？
東宮的小丫鬟們私下嘀咕道。
女官青黛冷著臉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輕叱道∶“主子的事，也輪得到你們置喙？是不是想挨板子了？”
花窗外，青黛叱罵小婢們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落入沈驪珠耳朵里。
令她翻著醫(yī)術(shù)的手，微微頓住。
目光落在面前小案幾上，紅爐銀碳，茶香薄裊，碟子里的吃食精致。
都說她失了寵，但青鸞殿的待遇一切如舊。
就連淺碧都撓頭疑惑道∶“不都說宮里的娘娘，一旦失了寵，連口熱湯熱飯都吃不上嘛，小姐，怎的你失寵了跟戲文里說的不一樣？”
到底是多年習(xí)慣，淺碧有時還是會忍不住喚她小姐，而非娘娘。
朱弦忍不住叩指敲了下淺碧腦門，“傻丫頭胡說什么，娘娘什么時候失寵了?！?/p>
淺碧不服地吐舌，“太子都許久沒來了，外頭不都這樣說?！?/p>
朱弦收回手指，眸光斂了一分幽色。
誰說殿下許久沒過來青鸞殿。
只是，殿下不讓講，而娘娘從不知罷了。
朱弦挽袖，替驪珠倒了盞茶，借機(jī)低低問道∶“娘娘，你明知道為三小姐求情會觸怒殿下，卻為何要那樣做？”
茶盞里竟然有數(shù)枝鮮花，被滾燙的水沖之，迎面有清香撲鼻，沈驪珠接過盞子，微微垂眸凝在水中懸浮的花上，道∶“你是想問，當(dāng)日我為何沒有替如薇求情，今日卻替芷兒求了吧？”
朱弦正是想問此。
“不為她求情，看著她去死嗎？”沈驪珠聲音輕輕啞啞地道，似蘊(yùn)進(jìn)去一分澀，“朱弦，我是人，亦有私心的?！?/p>
當(dāng)日，陸家確已獲罪，等待如薇的本是身陷教坊司，在陸如薇對她做了那樣的事后，要她再為之求情，以身換取什么，她……也確實(shí)做不到。
死，或者淪為官妓，現(xiàn)在想來，前者或許才是解脫。
而李延璽沒有給她選擇的機(jī)會，當(dāng)機(jī)立斷地殺死了如薇。
至于芷兒。
沈驪珠從不知道，她心里藏了那么多對她的怨懟與嫉恨。
但她的姻緣，確實(shí)是被她連累。
她本可以嫁給一個喜歡的男子。
誰知，那人退了親。
于是，她便自已謀算，嫁給了安國公。
她求榮華富貴，心有算計是真。
安國公不是良人，為人殘暴，也是真。
殘害少女的罪魁禍?zhǔn)资遣卦诒澈蟮陌矅?/p>
當(dāng)然，芷兒亦是有罪。
她是幫兇。
也謀算了儲君。
憑借這后面一條，足以身死，但……
在沈芷音本性暴露之前，她是叫了她多年二姐姐的人。
她終究是不忍看著沈芷音去死。
求了情，沈芷音留住了一條性命，但被囚在內(nèi)獄。
人總得要為自已犯過的錯贖罪。
“朱弦，我也不知道自已做的到底對不對，又似乎我做什么都是錯，那時我沒有想很多，只是想著，要一個人死，很容易，活下來卻很難……”
朱弦微微一震，想到這兩人經(jīng)年的糾葛，語氣竟也不自覺微澀，“娘娘這些話，應(yīng)該告訴給殿下聽的。”
她知道，娘娘很苦，殿下也是。
沈驪珠搖頭，“朱弦，他氣我的并不是這個……”
她知道。
他怒的并不是她為芷兒求情，否則不必等到她來，他就能夠以行刺之名殺了沈芷音。
他真正生氣的，是那只香囊。
里面裝了麝香的香囊。
沈驪珠沒有再多說，那夜的事，那只香囊，本就只有殿中的三人知道，就連暗衛(wèi)都不甚清楚。
沈驪珠想，也許這樣也好。
她并不能給予他想要的、同等的感情，他也并不只能娶她一個女人。
…
又過了些時日。
青鸞殿依舊被冷落。
所有人眼里，驪珠這個側(cè)妃已失寵。
這時，貴妃的一道懿旨卻將她宣入琉璃宮。
昔日，這座畫棟雕梁色彩明美的宮殿，她經(jīng)常出入，重回京城嫁給太子后，卻是第一次踏入。
沈驪珠按照宮規(guī)，朝那艷光四射的宮裝女人行禮，“側(cè)妃沈氏，拜見貴妃娘娘。”
沈眉嫵美眸嫵媚而復(fù)雜，先叫她起來，而后嘆了聲，“驪珠，你從前……都是叫本宮姑姑的?！?/p>
沈驪珠起身，眼睫微斂，聲音淡得聽不出多少情緒，“那是驪珠少不更事。”
“是，你長大了，也變了許多?！鄙蛎紜稠廨p輕凝在這個侄女身上，心想多年前的袖手不管，終是讓這孩子對她有了隔閡。
但繼續(xù)道，“你從前是個性情多么明媚通透的孩子，以我的身份，你入東宮后，不見你才是最好，但是如今你與太子鬧成這般模樣，本宮卻不得不見一見你了?！?/p>
這話，倒是透著些許舊時的親昵。
就仿佛她還是那個疼愛侄女的姑姑。
但，她早已不是那個以為自已深受疼寵的侄女。
沈驪珠抿了唇。
只聽貴妃又道∶“驪珠，你心里也有很多疑惑吧，坐下來，本宮講給你聽?！?/p>
是。
她是很想知道，甚至多年前就想親口到貴妃面前問一句——
這么多年你對我的疼愛，都是假的，僅是算計嗎？
其實(shí)，現(xiàn)在想來，再計較這些，不嫌可笑么？
卻，到底還是坐了下來。
貴妃的聲音在殿內(nèi)響起，“當(dāng)年，選妃宴過后，你在永安侯府的遭遇，本宮不是不知，要管，很簡單，一道懿旨的事。”
“但，本宮……不能管?！?/p>
“沈家看似榮耀，但或許止于本朝，一旦太子登基，不止本宮和你表哥，侯府亦會被新帝清算，你這樣一個跟昔日貴妃走得極近的侯府嫡女，能逃得過嗎？”
沈驪珠心里很清楚。
答案是，不能。
她如今也算有幾分了解李延璽的性情，他……愛一個人能愛到極致，同樣恨一個人也是。
“所以，你連帶著你的母親，彼時越凄慘，看似成了棄子，與我、與侯府?dāng)財嗔寺?lián)系，將來新帝繼位，你們才會越安全。”
貴妃凝了她一眼，那語氣卻很淡，“不然，你以為僅憑你母親愿意讓出正妻之位和侯府中饋，就能換得你去金陵外祖家么？”
沈驪珠微微一震。
她心情很是凌亂。
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貴妃的話。
昔年的那些苦難都是真。
可現(xiàn)在她卻說，那都是為了有朝一日保住她和母親的性命。
“……貴妃娘娘?！斌P珠終是忍不住啞聲問了出來，“您只說了我和我母親，那么，你們自已呢？”
她和李照夜會是什么樣的下場？
沈眉嫵紅唇墨發(fā)，饒是唇上凝結(jié)出自我嘲諷的輕笑，依舊美得驚人，“我？”
她站起來，身上宮裝尊貴，她抬起手，臂間披帛華美，長長拖曳在地上。
“在世人眼里，我是帝王寵妃，后宮里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執(zhí)掌半闕鳳印，我風(fēng)光恣意的活了半生，就算死了，也不留遺憾，不是么？”
她走到朱紅宮門處，又輕輕回頭，“可是，我沒想到，你回來了——”
“驪珠?！?/p>
沈眉嫵笑著，極美。
就像是她的名字——
眉嫵。
眉含嫵媚自多情。
沈驪珠卻從貴妃的笑靨里看到一抹仿佛即將衰敗的花，最后綻放的灼灼光華。
不知為何，沈驪珠心頭微窒。
“是，我亦沒有想到，我還會回來?！?/p>
并且嫁給太子，入東宮做了側(cè)妃。
貴妃卻道，“太子他愛你?！?/p>
沈驪珠捏緊手心，脫口而出道，“姑姑到底想說什么——”
聽驪珠喚了自已舊時稱呼，貴妃唇邊笑靨輕綻，“放心，今日見你，與你說這些，本宮并不是為自已?！?/p>
“一是，你如今性情，心有苦悶，終究有我的緣故，本宮不愿見你自我困苦下去。跟你說這些，想來你心里或許能夠釋懷幾分。”
“二是，將來我死之后，你能否請?zhí)羽堖^你表哥性命，哪怕他被奪去侯爵，再做回普通人也不要緊?！?/p>
“這后一件事，算姑姑求你。”
…
沈驪珠甚至不知道自已是怎么從貴妃宮中離開的，又是怎么回到青鸞殿的。
跟貴妃的對話卻一直縈繞在她耳邊——
“貴妃娘娘，你如何能夠篤定，我可以做到？就不怕期望落空嗎？你想必也聽說了，我已在太子面前失寵?！?/p>
“驪珠，你可以，本宮說過，太子愛你。他曾經(jīng)跟陛下給你求過正妃之位，只是陛下不允。事實(shí)上，當(dāng)他知道，你就是三年前選妃宴上被他厭棄的沈氏女，在你那樣恨他的情況下，還愿意娶你，就已經(jīng)是將自已的命脈送到你手上了?！?/p>
“驪珠，就算是不為重光，不為沈家，不為任何人，哪怕只是為了你自已，也試著放下一些什么吧。”
“太子……是絕對絕對不會放開你的。”
終是再叫了一聲姑姑，“姑姑勸我放下，那您呢，這么多年的榮耀與圣寵，您可有放下，可有過歡愉？”
“這不一樣。”
勸人者，也勸不了自已。
沈驪珠最后再問了一個問題，“先皇后的死，跟您有沒有干系？”
沈眉嫵沉默了許久，才道。
“驪珠，你明白什么叫做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么？”
沈驪珠想，她應(yīng)該知道那種滋味兒。
…
回青鸞殿的路上，就下起了雨。
朱弦撐傘在她頭上，忽然咬牙開口道∶“娘娘，其實(shí)這些時日，殿下每晚都站在青鸞殿外，直到三更方才離去，而且那夜三小姐給他下的催情香極烈，殿下是捅了自已一刀才壓下藥性的……”
今日，貴妃宣了娘娘相見，誰都不知道兩人密談了些什么，從離開琉璃宮，娘娘就神情恍惚，似心事重重。
殿下跟貴妃不睦已久，她著實(shí)擔(dān)心，兩人之間本就坎坷的感情再生波折，忍藏了許久的話，朱弦終是沒忍住，說了出來。
“你說什么，他受傷了？”沈驪珠眼睫微顫，腦海中忽然一閃而過的是那夜太子衣上暈開的深色以及冷冽眉梢間的隱忍。
現(xiàn)在想來，那是血，是痛楚。
他……捅了自已一刀。
其實(shí)，當(dāng)時若是細(xì)致上心些，未必不能察覺，他卻對她說了狠話，叫她以為……他只是動怒。
原來還有，受傷。
沈驪珠咬唇，最終像是做出了什么決定，對朱弦道∶“將那把多余的傘給我?！?/p>
她想去看一看……他的傷。
朱弦眸光劃過一抹亮光，竟然有種莫名的振奮，道∶“是！”
雨有些大。
沈驪珠先去了重華宮，明明是已經(jīng)下朝的時間點(diǎn)，卻被告知殿下不在。
禁軍態(tài)度恭敬如舊，也并不阻攔她進(jìn)去，甚至說∶“雨這般大，娘娘不如進(jìn)去等?！?/p>
沈驪珠搖了搖頭，拎了裙擺走到那條回重華宮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他。
她執(zhí)傘站在青石小路間，背后是幾抹艷靡的海棠花，未幾，就見到李延璽的身影出現(xiàn)在煙雨朦朧的盡頭，身后跟著景清，他甚至沒有撐傘，衣衫和墨發(fā)盡數(shù)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