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比李念想象的還要魔幻。
如果說他們那些讀書人,之前還能扯出個“鹽亂背后有沈謙做推手”的陰謀來,現(xiàn)在就是一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嘴臉。
“他們又沒打過仗,也沒見識過什么叫你死我活,推測歸推測,沒證據(jù)都是白搭?!北毕⒛樕嫌行湴?,“我們家主子做事向來縝密,鹽案雖然沒結(jié)束,也不代表他們那群家伙湊在一起就能找出什么來?!?/p>
李念坐在書案后,“嗯”一聲。
北息的驕傲對上這冷淡的反應(yīng),有些吃癟。
他有些不自在地站著,片刻后又道:“我們家主子自幼熟讀兵法,精通各種謀略之術(shù),又是真正排兵布陣,打過仗的真將軍。和那些個只讀圣賢書,兩眼往千年之前倒著看的家伙們不一樣,我們家主子……”
“北息?!崩钅钇炔坏靡眩畔率掷锏男?,蹙眉道,“你要不要先去屋頂上休息休息?”
北息啞然,他站在原地又默了片刻,扭頭走出屋子,翻身上了屋檐。
李念揉揉自己的鼻梁根,這才有空重新整理思緒。
她指尖輕輕點著手下的書信,那里洋洋灑灑寫著十幾個罪名。
但,大多都是虛罪之名。
比如囂張跋扈,妄議朝政,在爭執(zhí)中對某人不尊,平日冷漠至極。
甚至賜婚后,三年不見長公主,對她不聞不問,也算在其中。
愣要說最嚴(yán)重的一條,便是不把圣上放在眼里,對推行的政策冷嘲熱諷,甚至在甘露殿和圣上大吵,導(dǎo)致圣上頭疼臥病。
這些虛罪被嚴(yán)厲又正義感十足的措辭寫在陳情書里,字字句句飽含臣子對君王威嚴(yán)的仰視。
每一列都將帝王威嚴(yán)和顏面的重要性強調(diào)一輪,逐字逐句看下來,仿佛沈謙是干了什么十惡不赦的大事。
可若一條條拆開,全是“嘴炮”,沒有一條實質(zhì)的內(nèi)容。
沒有偷搶,沒有搶占良田,沒有貪污受賄,強搶民女……一個古代權(quán)臣常見罪名都沒能找出來。
李念頓時有些明白。
難怪罪名還沒昭告天下,就先抄了他的家宅,把他母親和妹妹關(guān)押起來。
原來如此。
按照常人思路,沈謙做事縝密,事情上沒有留下把柄,那么田宅來路上興許就有問題。
結(jié)果他們沒想到,查到現(xiàn)在,依然只有虛的。
可這些虛的,在古代,在當(dāng)下,也一樣是能殺人的刀。
李念手指摸索著上面的罪名,慢慢笑了。
既然他們能用這些罪名讓沈謙下獄,那她李念也一樣,能用相同的罪名,干掉每個人。
又幾日,皇城內(nèi),甘露殿,殿門緊閉,窗戶緊鎖。
書房內(nèi)只有一身黑衣,穿著前朝太監(jiān)衣裳的沈謙和李世面對面。
李世歪著頭,眉頭緊鎖,打量著他的衣著,忍不住道:“別怪朕說話直,這身衣裳還真趁你這張臉?!?/p>
沈謙表情陡然沉了,他盯著李世,有來有回道:“雞血有味道,多咳幾次早晚要被發(fā)現(xiàn),要不然讓臣勉為其難地給您一拳?”
李世一股笑意涌上來,憋了半天才咽下去。
如今皇城內(nèi)有一股傳言,說李世病重,政務(wù)難理,江山風(fēng)雨飄搖。
為了把這一出演得更像那么回事,他說話都得有氣無力,捏著嗓子,生怕自己一開心笑出聲,露出中氣十足的模樣。
沈謙這才悠悠張開嘴:“那田安宜得到的消息是吐血和昏迷?!?/p>
李世挑眉,調(diào)整下坐姿,一條腿屈膝踩著榻。
“吐血和昏迷?”他想了想,“有點意思?!?/p>
為了搞清楚內(nèi)廷太監(jiān)里到底誰是田安宜的眼線,沈謙和李世采用了分區(qū)域傳謠言的方法。
比如甘露殿附近的太監(jiān),聽到的是李世氣虛乏力。
而負責(zé)在三省六部之間協(xié)理的太監(jiān),則只知道李世被長公主氣麻了,犯了頭疼的舊癥。
只有后宮的妃嬪那里,說的是吐血暈厥,人都要不行了。
“所以消息是從后宮出去的?”李世挑眉,“哎喲,朕是不是太給她們臉了?”
沈謙低垂著眉眼,輕聲問:“頭疾如何了?”
李世愣了下。
他的頭疾是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落下的,發(fā)作時,人眼眸腥紅,癲狂暴虐,還弒殺。
不少大夫看了之后都說是他被那血海尸山刺激了,人身上的三團火丟了一個,說這病是神仙的領(lǐng)域,不敢治。
只有王崇古一人怒斥他們是一群庸醫(yī),自天下大定后,他遍訪山川湖海,才得了華佗開顱治病的療法。
李世話音柔和不少:“王崇古的意思是,若不開顱,最多五年,若是開一下,要么當(dāng)時喪命,要么再活三十年。”
沈謙聞言,緩緩蹙眉。
李世微微笑起:“沈謙啊,朕想讓他試試?!?/p>
“不可?!鄙蛑t冷言,“不可?!?/p>
“那朕就沒剩下幾年了。”他“哈哈”笑起,深吸一口氣,“就算朕現(xiàn)在開枝散葉,留下個幾個孩子,朕死的那一日,他們也只是幾個奶娃娃,你想過他們面對的是什么?”
“呵!歷史上挾天子令諸侯的事情還少?”他輕聲說,“沈謙,你我自幼一同長大,朕的心思你最是明白。朕其實不是個好人,你們所有人,在朕眼里都是棋子,朕都沒把你們當(dāng)過人?!?/p>
“我知道?!鄙蛑t點頭。
估計是他回答得太坦蕩,太快,李世愣了愣,一時語塞。
“咳咳……”他自己為自己找補起來,“建國十五年,朕才這般年歲,宗親無人,根基不穩(wěn),看誰都像是反賊。”
李世自嘲一笑:“朕怕李念過得不好,又怕李念真的得勢,搞成朝堂一股攝政的勢力。怕你們這些功臣不甘現(xiàn)在的日子,又怕你們真的不甘,揭竿而起。”
“怕前梁搞事情,怕朕重蹈他們宦官干政,外戚掌權(quán)的覆轍?!?/p>
“朕想削藩,得考慮一群人的想法,怕他們不放權(quán),也怕逼急了,他們原地造反。朕想推行個政策,怕上行下效達不到遠處去,怕官員在朕前一張臉,百姓面前另一張臉?!?/p>
“朕每天都在怕,每天都在擔(dān)心?!彼昧ε囊话汛笸?,感慨道,“這個皇位,委實坐著燙屁股。”
沈謙沒說話,安靜地聽著。
多少年來,這樣的話,這樣的抱怨,他私下里已經(jīng)聽了很多次。
他知道皇位痛苦,知道當(dāng)天下人的“天子”,并不算是一件美差。
他說到這,沉默些許,鄭重地看著沈謙:“沈謙啊,對朕而言,死可不是一件壞事。”
“而且朕也有私心。”他道,“與其五年之后,留下蕭晏清和年少的孩子,讓她們娘倆站在權(quán)力最中心的漩渦不得安穩(wěn)。不如朕死早點,在她還能另擇良人的年紀(jì),給她自由身,放她出宮去,才是更好的選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