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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小說網(wǎng) > 紅樓如此多驕 > 第291章 木石緣慳

第291章 木石緣慳

    卻說寶玉撓頭想了好一會,才遲疑道:“她好像說,林姑父生前是巡鹽御史?!?br />
    這事兒誰不知道?

    值得紫鵑誠惶誠恐的跑去求自己帶話?

    焦順狐疑的盯了寶玉半晌,確認(rèn)他不是在說謊之后,便又循循善誘的道:“事情總有個頭尾,兄弟不妨把當(dāng)時的情況仔細(xì)學(xué)一學(xué),咱們才好分析到底是為了什么?!?br />
    “這……”

    想到焦順曾經(jīng)參與過,拿鋪子干股做抵押向薛家借錢的事兒,賈寶玉也就沒再瞞著,把自己朝紫鵑哭訴,紫鵑又莫名其妙提起‘巡鹽御史’的事情,從頭到尾的復(fù)述了一遍。

    這一結(jié)合上下文,焦順登時恍然大悟。

    感情林黛玉主仆,也在懷疑榮國府昧了自家的遺產(chǎn)!

    他不由暗暗欣喜,心道這現(xiàn)成的把柄落到自己手上,拆散木石前盟指日可待!

    但既然已經(jīng)定下了要走穩(wěn)健路線,就不能再貪功冒進(jìn)將自己置于險地。

    于是略一沉吟,焦順便裝出大義凜然的樣子,聲討起了紫鵑:“這紫鵑姑娘,沒憑沒據(jù)的也敢胡說!虧我問的及時,不然這些話要是從你嘴里傳出去,還不知鬧出什么誤會呢!”

    “她、她也沒說什么啊?”

    賈寶玉依舊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倒不是智商問題,而是他自小就厭煩經(jīng)濟(jì)仕途,一來欠缺這方面的常識,二來又不愿意往深里想,故此才顯得十分遲鈍。

    “沒說什么?”

    焦順哈哈一笑,搖頭道:“那寶兄弟就當(dāng)她什么都沒說好了,走走走,咱們出去吃酒?!?br />
    說著,作勢就要往外走。

    這欲擒故縱的舉動,愈發(fā)引起寶玉的好奇,于是忙側(cè)身攔住焦順的去路,不依不饒的央著他替自己解惑。

    “這事兒原不是我該議論的。”

    焦順先是連連推拒,等火候差不多了,才又正色道:“何況這會兒跟你說了,你沖動起來只怕又要壞事——若非要問,也等吃完了酒再論不遲。”

    賈寶玉還要糾纏,可見焦順態(tài)度堅決,又想起他方才兇神惡煞的樣子,一時心生怯懦,也就不敢再胡鬧了。

    于是二人回到廳中重新落座。

    賈寶玉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焦順卻是沒事人一般,同賈政高談闊論起來。

    席間,他們先是剖析了工部各司的利弊,又隱晦討論了掌司郎中們的去留問題。

    這些事情對賈寶玉來說,就更是如同煎熬一般。

    好容易捱到酒酣宴散,他便迫不及待打著送客的名頭,纏著焦順追問先前的疑惑。

    焦順?biāo)鞂⑷肿硪庋b成七分,口齒不清的道:“寶兄弟可知道這巡鹽御史是個什么官兒?”

    “不是管鹽政的鹽課老爺么。”

    賈寶玉理所當(dāng)然的答道,卻完全不覺得這里面有什么蹊蹺。

    焦順只好一挑大拇哥,繼續(xù)往下面引導(dǎo):“這鹽官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都說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鹽課老爺只怕……對了,林大人做了幾年巡鹽御史?”

    “好像是……未滿兩任?”

    “嘶~”

    焦順故作驚駭?shù)牡刮艘豢跊鰵猓劬γ济彀捅亲铀坪醵计闯闪艘粋€‘錢’字。

    賈寶玉這才后知后覺,低頭思索了片刻,突然頓足道:“我明白了,紫鵑的意思,是讓我找林妹妹借銀子,頂?shù)粞业娜饲?!?br />
    焦順:“……”

    這特娘還真是個機靈鬼!

    焦順有心糾正,可轉(zhuǎn)念一想,真要照著這樣發(fā)展下去,多半也是殊途同歸的結(jié)果,于是又把到了嘴邊的解釋重新咽了回去。

    而賈寶玉自以為頓悟了天機,亢奮的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的幾圈,突然對焦順深施一禮,道:“焦大哥慢走,恕我少陪了!”

    說著,就興沖沖直奔賈母院中。

    一路發(fā)足急奔,等到了老太太院里,那院門自然早就落了鎖,不過這對于賈寶玉而言卻不是什么問題,兩聲呼喊就有婆子急急忙忙下了門閂。

    寶玉也不理會那婆子的陪笑詢問,徑自推門進(jìn)到了林黛玉屋內(nèi),更不管林妹妹是不是睡下了,闖進(jìn)里間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沒頭沒尾的賭咒發(fā)誓起來:“求妹妹把那銀子借我,等事情了了,我就算當(dāng)牛做馬,也必定把這虧空給你補上!”

    林黛玉倒沒睡下,正坐在床頭拿著些舊物事發(fā)呆,見他突然闖進(jìn)來先就吃了一驚,隨即又見他翻身跪倒,莫名其妙說要找自己借銀子,就更是一頭的霧水了。

    蹙眉打量著情緒亢奮的寶玉,林妹妹狐疑道:“不是說就此撂開么,你怎么又跑來說些瘋話怪話?”

    “妹妹!”

    見黛玉這時候還說些‘從此撂開’的話,賈寶玉登時急了,從地上躥將起來,搶上前蝦米似的躬著身子與黛玉對視,憤憤然質(zhì)問著:“都什么時候了,妹妹卻怎么還吝惜這些許身外之財?!”

    隨即,又頓足決然道:“若換了是我,莫說是二三十萬兩銀子,便百萬兩、千萬兩的家產(chǎn),但凡能換得長相廝守,我也絕不會吝嗇!”

    他這百萬兩、千萬兩的,鬧的林黛玉愈發(fā)的糊涂了。

    林妹妹倒是隱約猜出,這話或許和紫鵑先前的言語有關(guān),可問題是雙方的思路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而這一時茫然,落在賈寶玉眼中,卻成了她惜財?shù)蔫F證了。

    “好好好,我竟是看錯了你!”

    當(dāng)下目眥欲裂挺直了腰桿,咬牙切齒的就往外走。

    這一番沉浸在自我情緒當(dāng)中的操作,著實把林黛玉氣的不輕,起身指著他道:“你看錯了我,我實也錯看了你,從今……咳咳咳!”

    情急之下,林妹妹又犯了咳癥。

    這卻比什么言語都管用,直似施了定身法一般,讓賈寶玉不自覺的收住了腳步。

    他下意識的摸出帕子,回頭看向林黛玉,卻又遲遲沒有遞過去。

    “好二爺!”

    這時紫鵑上前拉住了寶玉,哭笑不得道:“你讓我們姑娘上哪給你踅摸銀子去?這還一借就是二三十萬兩!”

    賈寶玉瞪了她一眼,順勢把帕子塞到她手里,又示意她過去給林黛玉掩嘴拍背。

    然后才質(zhì)問道“不是你特意提起,林姑父做過巡鹽御史么——我方才跟焦大哥打聽過了,這巡鹽御史是一等一的肥缺,幾年下來,三五十萬兩銀子總是不缺的!”

    說到這里,他略略放緩了語氣,望著黛玉懇切道:“我絕不是要謀算妹妹的家產(chǎn),你若信得過我,咱們拿這銀子先應(yīng)了急,后半輩子我當(dāng)牛做馬的還你!”

    聽了這番話,林黛玉才終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借茶水壓下了咳嗽,無奈的搖頭道:“這銀子莫須有,可我卻從未見過——我每月吃穿用度,都指著那幾兩常例,這些難道你還不知道?”

    “這……”

    賈寶玉聽了這話,也終于覺察出了問題。

    林黛玉日常用度在姐妹們當(dāng)中,雖然不是最差的那一檔,可也絕稱不上富裕,甚至因為賞賜下面過于大方,時不時還要自己暗中接濟(jì)才能度日。

    倘若她真有什么萬貫家財傍身,又何至于這般拮據(jù)窘迫?

    可林姑父做了好幾年鹽課老爺,怎么想也不可能一點家產(chǎn)都沒有攢下吧?

    林家又只黛玉一個獨生女,這家產(chǎn)不留給她還能留給誰?

    左思右想,賈寶玉突然靈光一閃,歡喜道:“我明白了,這必是因為妹妹年紀(jì)小,老太太或者老爺太太先幫你收著呢!”

    說著,他重又上前兩步,盯著黛玉認(rèn)真道:“好妹妹,咱們?nèi)フ依咸珕枂?,若果然如此,就拿這銀子先抵了薛家的積欠,往后我再當(dāng)牛做馬的還你,你可愿意?”

    他先前惱怒之下,迸出的眼淚尚在眼角掛著,如今又淚眼婆娑滿是希冀。

    四目相對,林黛玉明顯感受到了他的誠心實意,一時又是欣慰又是凄苦。

    欣慰的是他雖見色忘義首鼠兩端,可到底還是對自己有真感情的;凄苦的是,他竟如此懵懂天真,全不知此事一旦揭開,可能會造成怎樣的后果。

    不過……

    林黛玉只怕他臨陣退縮,卻從不害怕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于是颯然一笑,頷首道:“好,我陪你去就是了?!?br />
    賈寶玉大喜,伸手就要去握黛玉的柔荑。

    “二爺!”

    難得林黛玉這回沒有躲閃,眼見他就要如愿,旁邊紫鵑卻突然屈膝跪倒,扯住賈寶玉的袍子道:“都是我糊涂,才亂扯這些捕風(fēng)捉影的事情!你若真為了我們姑娘好,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吧!”

    說著,砰砰砰的以頭搶地。

    賈寶玉被她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低頭看著叩拜不止的紫鵑,莫名其妙的問:“你、你這是做什么?”

    隨即就惱怒起來,恨聲道:“我與林妹妹如今也只有這一線生機了,何況事情原就是你挑起來的,偏你如今又要攔著,也不知到底安了什么心!”

    就見紫鵑膝行上前,再次扯住了他衣角,泣血哀求道:“二爺,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求你……”

    “起開!”

    賈寶玉狠狠甩脫了紫鵑,下意識就要抬腳踹過去,可想到這是林妹妹的丫鬟,又咬牙忍了下來,轉(zhuǎn)而頓足捶胸的質(zhì)問:“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是非要逼死我不成?!”

    “奴婢是……”

    “好了?!?br />
    紫鵑還要再勸,林黛玉開口打斷了她,毅然決然的道:“寶玉說的不錯,如今也只有這一線生機了,我寧死,都要去爭一爭!”

    “這……”

    紫鵑瞧出她眼底的決絕,再想到那所謂的‘一線生機’,也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一時便不知是該繼續(xù)阻攔,還是任由他們?nèi)テ此酪徊?br />
    半晌干脆又緩緩拜倒,將臉?biāo)浪蕾N在地上,悶聲嗚咽起來。

    原本聽林黛玉這話,賈寶玉轉(zhuǎn)嗔為喜,抬手又要去握林妹妹的柔荑,結(jié)果見紫鵑這副模樣,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狐疑道:“她今兒到底是怎么了?”

    “不用管她?!?br />
    林黛玉主動把手伸出來,催促道:“老太太也快睡下了,咱們趕緊過去吧?!?br />
    賈寶玉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可一時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對,遲疑著點了點頭,便第三次去牽林妹妹的手。

    “寶二爺?!?br />
    這時一直沒吭聲的雪雁,突然開口問道:“若沒有你說的這筆銀子了,又該如何?”

    “這……”

    賈寶玉手上的動作一滯,皺眉轉(zhuǎn)頭望向了雪雁,反問:“林姑父在鹽課任上總有五六年吧?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鹽課……”

    “二爺?!?br />
    雪雁攔住他的話頭,再次問道:“我的意思是,若這銀子本來有,現(xiàn)下已經(jīng)沒了呢?”

    “現(xiàn)下沒了?什么現(xiàn)下沒了?”

    賈寶玉聽的一頭的霧水,只覺得今天這兩個丫鬟,全都神神叨叨的。

    “比方說這筆銀子,已經(jīng)被你們府上給悄悄用掉了?!?br />
    “怎么可能!”

    賈寶玉登時勃然,指著雪雁怒道:“老太太怎么會、怎么會……老太太最疼姑姑和林妹妹了,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這話簡直震碎了賈寶玉的三觀,這樣的事情莫說做了,他簡直連想都不敢去想!

    “老太太也未必事事都知道?!?br />
    面對賈寶玉的雷霆之怒,雪雁卻是怡然不懼,依舊不卑不亢的道:“老太太也未必事事都能知道,倘若老爺太太,已經(jīng)瞞著老太太把那些銀子花光了,二爺覺得,現(xiàn)下咱們追問起來,老爺太太認(rèn)是不認(rèn)?”

    “這、這怎么可能!”

    賈寶玉斷然否認(rèn):“老爺太太都是體面人,怎么可能……”

    “我也只是打個比方罷了?!?br />
    雪雁則是再次打斷了他,不閃不避的直視著寶玉道:“這銀子大約是有的,既不在我們姑娘手里,多半就該是這府里代為收著——可家里就有現(xiàn)成的銀子,卻怎么還要找薛家去借?”

    “這……”

    寶玉先是遲疑,繼而又堅決起來:“這肯定是老爺太太,不想擅動林妹妹的家產(chǎn)!”

    “若是這樣自然最好,可若不是呢?”

    雪雁兩手一攤:“銀子已經(jīng)花了,我們又死無對證,若有人認(rèn)下還好,若不肯認(rèn),屆時兩下里撕破了臉,我們在這府里還能有容身之處?”

    這回賈寶玉再也堅決不起來了,猶疑著轉(zhuǎn)頭看了看黛玉,再看看依舊跪在地上的紫鵑,隨即挪開目光,支吾道:“也或許、有可能……確實就沒這筆銀子?!?br />
    他一張銀盆似的臉,此時都扭曲出了褶皺,可見情緒沖突之激烈。

    就在此時,一只盈盈如玉的小手,緩緩伸到了眼前,緊接著是林黛玉冷靜而堅定的聲音:“是真是假,問一問便知。”

    “這……”

    先前三次想牽都沒牽到的柔荑,此時在賈寶玉眼中竟似成了洪水猛獸,非但沒有抬手迎合,反倒踉蹌著倒退了半步,顫聲道:“萬一若是……”

    林黛玉跟著往前半步,再次將素手平攤在寶玉面前:“你也說只有這一線生機了,是生是死,都要試一試才知道。”

    “可、可是……”

    賈寶玉又退了兩步,他之所以退縮,固然是擔(dān)心會害了林妹妹,但更多的卻是沒有勇氣,去面對雪雁所描述的殘酷真相。

    他平生最大的缺點,就是少了擔(dān)當(dāng),小事尚且如此,何況是這樣震碎三觀,一旦揭穿之后,很可能讓他無法再面對父母的事情。

    眼見林黛玉似乎還要向前催逼,賈寶玉突然轉(zhuǎn)身奪門而出,飛也似的融進(jìn)了黑暗當(dāng)中!

    而這一走,直到次年正月十五,也再沒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