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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9章我庭中植此枇杷一樹……待其亭亭如蓋,盼君見之,如見我

書房內(nèi)。

清風(fēng)徐來。

高陽看向高天龍,有些無奈的道,“祖父,你學(xué)壞了,您竟套路孫兒?!?/p>

高天龍笑著道,“不是祖父套路你,是你自已的心亂了,否則這天下,誰又能套路你?”

高陽聞言,緩緩端起了茶杯。

他沒有出聲反駁,也沒有點頭承認。

“看來,你小子還是有心結(jié),也罷,那祖父便與你講一個故事吧。”

高天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雙蒼老深邃的眸子,直直的落在高陽的身上。

“你想聽嗎?”

高陽搖了搖頭道,“不想?!?/p>

高天龍:“……”

“那也罷,祖父也不是強人所難的人,既如此,你我爺孫便對弈一局,祖父忽然有些手癢了。”

說話間,高天龍便伸手去拿那個曾一棋盤砸死大楚棋圣,缺了一角的實木棋盤。

“嘶!”

高陽當(dāng)即伸手,握住了高天龍有些蒼老冰冷的手,一臉正色的道,“祖父,孫兒忽然有點想聽故事了,您講吧。”

“好端端的聽故事干嘛?既然覺得有些為難,還是下棋吧?!备咛忑埖?。

高陽搖頭,“不為難,一點都不為難,就是忽然就想了,既是祖父所說,那必然是好故事?!?/p>

“那祖父便講了?”

“講吧!”

高陽身子坐的筆直,等待著高天龍開口。

高天龍眸子深邃,仿若陷入了回憶。

他看向一側(cè)的窗臺,一只白瓷碟里盛著些蜜漬的枇杷膏,色澤金黃,散發(fā)著清甜中略帶藥草氣的溫潤香氣。

高陽沒有開口催促。

半晌。

高天龍開口道,“知道這是什么嗎?”

“枇杷膏?”

高陽掃了一眼,眉頭一挑,試探的道。

高天龍點點頭,回道,“不錯,那是用去歲存下的枇杷,輔以蜂蜜和川貝,耐心熬煮封存至今的,以此物來兌水喝最能潤肺,你祖母……她最擅長做這個。”

“陽兒,你可知這枇杷從哪來的嗎?”

高天龍再問。

這次,高陽沒有出聲,只是順著高天龍的目光,朝窗外看了過去。

窗外,一株枇杷樹在初春的陽光下伸展著枝椏,嫩綠的新葉與去歲留下的老葉層層疊疊,雖未結(jié)果,卻已透出勃勃生機。

高天龍的目光落在窗外,聲音也飄了些,“這棵樹,是你祖母親手種的?!?/p>

“那年我入仕途不久,被外派至嶺南,她得知消息什么都沒多說,只在臨行前,攥著我的袖管,在院角刨了個坑,把樹苗放進去時,指尖沾著的泥土,還蹭到了我官服的補子上?!?/p>

高天龍笑了笑,仿佛靈魂已跨過時空長河,來到了那一日的天穹,朝下俯瞰。

他微微摩擦著紫砂杯的杯沿,道:“她說嶺南多瘴氣,你要平安歸來,這樹長得慢,待它亭亭如蓋,枝頭掛果時,你定已歸來,到時我們一同品嘗。”

高陽的動作頓了頓,抬眼看向窗外的枇杷樹。

金色的陽光下,枇杷樹的枝椏舒展如傘,新抽的嫩葉帶著淺綠的熒光,老葉則是深黛色,層層疊疊間,盡顯生機。

“你祖母,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奇女子?!?/p>

“她只是尋常書香門第出身,性情溫婉,字寫得娟秀,茶烹得恰到好處,于蒔花弄草上,尤其用心。”

“當(dāng)年這院子里的月季,能從三月開到十月?!?/p>

高天龍頓了頓,語氣沉凝了些:“我那會兒銳氣太盛,急于建功立業(yè),剛?cè)X南,便想著大刀闊斧,整頓民生,剛?cè)グ肽瓴坏?,便得罪了?dāng)?shù)貦?quán)貴?!?/p>

“那人能量不小,手段直達長安,導(dǎo)致我被政敵構(gòu)陷,彈劾我私吞賦稅,中飽私囊,案卷直達天聽,吏部行文要嚴查,我遠在任上,心急如焚,寫信回家,本想寫許多,但最后卻只寫了潦草四字——‘事急,勿念’。”

“我本以為,她接到這樣的信,會驚慌失措,會來信催我上奏辭官回家,避開風(fēng)波?!?/p>

“可她沒有,她只托人帶回一個毫不起眼的錦盒。”

“這里面,是半本手抄的賬冊,還有幾張按著紅指印的商戶憑證。”

高天龍看向高陽,眼中是深深的感慨:“后來我才知曉,她拿著我歷年微薄的俸祿記錄,走訪了兩百里外,我曾治下縣城的所有糧鋪、布莊,一尺布、一斗米地核對,將我私下補貼貧苦、捐助鄉(xiāng)學(xué)的款項,一筆一筆,清晰地記錄在冊?!?/p>

“那些受過我些許恩惠的商戶,感念其誠,自愿為她作證,紛紛按下手印?!?/p>

“就憑這些?”高陽下意識地問。

以他來看,這些證據(jù)在彈劾之下顯得如此單薄。

“覺得輕了,是嗎?”

高天龍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弧度,搖頭道,“可她不懂啊,她不過是一個深宅婦人,去不了巍峨朝堂,見不到袞袞諸公,她能做的,僅僅是將我無法宣之于口的‘清白’,以這種極為笨拙的方式,一點一滴的為我積攢起來。”

“后來她還設(shè)法,將這賬冊送到了我恩師手中……恩師閱后,于朝堂之上,才敢為我仗義執(zhí)言?!?/p>

“那一日,恩師帶著賬冊去了金鑾殿,一人噴遍御史臺,以命擔(dān)保,噴的滿朝御史說不出話。”

茶水已溫,高天龍卻沒有喝。

他目光投向虛空,繼續(xù)道:“后來,風(fēng)波漸漸平息,時也命也,嶺南爆發(fā)了一場反叛,我打了一場大勝,名揚大乾!”

“我奉命調(diào)回長安,那一日,她到城門外迎我,穿著一身半舊的月白裙衫,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布包。”

“見到我,她眼睛亮了一下,將布包遞過來,說‘長安干燥,這是曬干的枇杷葉,煮水喝了對嗓子好’。”

“那時節(jié),我正是春風(fēng)得意,往來皆顯貴,只覺得她這般打扮,這般舉動,過于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只淡淡回了句:‘往后在長安,這些……就不必了?!?/p>

高陽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沒有作聲。

“不久,便有流言蜚語傳出?!?/p>

高天龍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壓抑的痛楚,“說我能有今日,全靠蘇家使了銀錢打點,說你祖母不安于室,結(jié)交官眷,干涉外事?!?/p>

“我那時根基未穩(wěn),最忌旁人議論我倚仗妻族,她聽聞謠言來書房朝我解釋,說只是去向恩師夫人請教女紅,順帶提過一句賬冊之事?!?/p>

“我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厲聲斥責(zé)她‘不守婦道’、‘徒惹是非’,嘴里還說著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多此一舉!”

“她當(dāng)時……沒有哭,也沒有再爭辯一句,只是將一枚新繡好的平安符,輕輕放在我的書案上,然后轉(zhuǎn)身,默默走了出去?!?/p>

“從那以后,她再不過問我朝堂之事,也不再每日為我準備枇杷葉水,只是每天清晨,我都會看見她在那棵枇杷樹下,靜靜地站著,或是為它松松土,或是拂去葉片上的塵埃。”

“那背影小小的,貼在樹影里?!?/p>

“半年后,她染了風(fēng)寒?!?/p>

高天龍的聲音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顫,他伸手去拿茶杯,卻發(fā)現(xiàn)杯中早已空空如也。

“起初只是咳嗽,并不嚴重,卻纏綿日久,總不見好,我那時忙于公務(wù)應(yīng)酬,以為是普通的風(fēng)寒感冒,無傷大雅,只吩咐大夫來看過幾次,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那一日……我下朝回府,見她獨自坐在枇杷樹下的石凳上,手里挽著個竹籃,籃底鋪著油紙,上面擺著幾顆剛摘的枇杷?!?/p>

“她一看見我,那雙眼睛便瞇的像個月牙一樣,她說:‘今年的枇杷熟的早,我摘了些,想給你送去……竟忘了,你今日……是休沐的……’”

高天龍的聲音哽咽了,他努力平復(fù)了一下,才繼續(xù)用沙啞的語調(diào)說道。

“那天夜里,她就高燒不退,昏沉不醒?!?/p>

“我像瘋了一般,到處請大夫前來,那一刻,我是真的慌了,徹夜陪在她的身邊,想要她好轉(zhuǎn),從未燒香拜佛的我,開始每天拜佛,可終究天不遂人愿,你祖母病的越來越嚴重。”

“彌留之際,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問她……是不是怨我?”

“她搖了搖頭,氣息微弱,朝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從未疑你……也知你……并非嫌我,你只是……怕自已站不穩(wěn),只是生氣……’

她艱難地側(cè)過頭,望向窗外那棵在風(fēng)中搖曳的枇杷樹,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喃喃道:“我庭中植此枇杷一樹……待其亭亭如蓋,盼君見之,如見我,此生……問心無愧,唯憾……未能與你,白首……不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