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我的爸爸，二中音樂老師魏長青因心肌梗塞去世了。
    我一直自責(zé)，是我害死了爸爸。
    我記得很清楚，那年我剛上四年級。那年十月，天空像現(xiàn)在這般湛藍，站在金黃色的銀杏葉下面仰望天空，會看到一幅美到絕倫的畫面。
    我從小彈鋼琴，要理解曲子的情緒，難免就要感情豐富一些。秋天陽光燦爛，碧空如洗，在同齡人沒心沒肺地追逐打鬧的時候，我會停下腳步來，細(xì)細(xì)地欣賞這一幅色彩豐富的秋日美景，并深深地沉醉其中。
    那是十月中旬的一天，在欣賞完美景之后，我跟孫瑞陽、喬琳一起回到家屬院，各回各家。那個傍晚，媽媽在廚房做飯，爸爸在房間休息。聽他說，他最近壓力很大，感冒一直沒好，要躺在床上睡一會兒。
    我很擔(dān)心爸爸的身體，可是爸爸說：“成林，你出去彈會兒琴吧！聽著你彈琴，我才能睡著?！?br />    “哦，那我彈貝多芬的《月光》?！?br />    爸爸笑了：“小傻瓜，你彈《月光》我還怎么睡覺？你考十級的時候，不是練了肖邦的夜曲嗎？就給我彈那首吧！”
    “好！”
    其實我不想彈《夜曲》，因為那首曲子我實在是練到吐了，短時間內(nèi)再也不想彈了。但是爸爸喜歡，我只好彈了一遍。彈完之后，我惡作劇一般彈起了《月光》。
    練過的朋友應(yīng)該知道那是怎樣一首激情澎湃的曲子，對手速要求非常高。那時，我尚彈不好這首曲子，但是我很喜歡炫技。我就喜歡聽人家說“喲，小朋友，能彈這么難的曲子，不錯哦！”
    彈完之后，媽媽果然笑著夸我彈得棒。其實媽媽什么都不懂，說實話，她是一個有些俗氣的人，對藝術(shù)一竅不通。但是我彈得飛快，她就認(rèn)為我彈得好，我也喜歡聽她夸我。
    其實人們的認(rèn)識總有一個誤區(qū)，那就是——鋼琴一定是彈得越快越好，歌一定是唱得越高越棒。其實不是那么回事，音樂終歸是要打動人的，只有打動人心的才是好音樂，否則，彈得再快、唱得再高也沒什么用。
    比如說，《夢中的婚禮》是一首難度很低的曲子，可我自認(rèn)為這首曲子彈得最好，因為老師讓我想著琳琳姐彈。一想起她來，我的世界會變得無比柔軟，想把所有溫柔全給她。
    在這樣的想法下，那天下午，我最后又彈了一曲《夢中的婚禮》，然后就去找喬琳了。按照慣例，她會帶著作業(yè)去孫瑞陽家，我們?nèi)齻€會一起寫作業(yè)，然后看《灌籃高手》。
    不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們看什么動漫，在我們小時候，《灌籃高手》陪伴了我們度過整個童年。不少燃爆了的場景，現(xiàn)在還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所以，在練完鋼琴后，我就抓起書包去了樓上喬家；然后，我倆再一起去了三樓的孫家。陳阿姨烤了小蛋糕，好吃得不得了。我們吃著蛋糕，看《灌籃高手》。那天三井壽終于回心轉(zhuǎn)意，跪在安西教練面前說“我想打籃球”，我們?nèi)齻€小孩都哭了。
    我們在暴風(fēng)哭泣，一輛救護車疾馳進了家屬院，我壓根就沒想到那輛救護車會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過了一會兒，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傳進我耳朵里，我猶疑地問了一句：“是我媽在哭？”
    我跑下樓去，救護車已經(jīng)走了，我家里一個人都沒有。爸媽的臥室亂七八糟，他們倆結(jié)婚照的相框被扔得稀碎，暖瓶也打碎了，水流了一地。我們家從來沒那么亂過，亂得那么觸目驚心。我哪里知道，那些被打碎的東西，是爸爸發(fā)出的最后的求救信號。
    陳蕓阿姨又把我領(lǐng)回了她家，讓我吃了點兒東西。然后，她找出了孫瑞陽的黑西服、白襯衣，讓我先換上。我不明白陳阿姨為什么會哭，也不明白她為什么讓我換衣服，更不明白，孫瑞陽為什么會那么同情地看著我。
    陳阿姨給我換好衣服，她要帶我去醫(yī)院。她蹲下來跟我說：“成林，你是男子漢，你要做你媽媽的后盾，你一定要堅強。”
    我懵懵懂懂地點點頭，她打了一輛車，把我送去了醫(yī)院。陳阿姨是我們家屬院最溫柔的人了，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她一直把我抱在懷里，悄悄抹眼淚。
    那天的場景，我實在不愿意再回憶。媽媽哭暈了好多次，爸爸的葬禮都是家屬院的叔叔阿姨們幫忙操持的。我看到了太平間里的爸爸，看到他被推進火爐里……最后，他裝進了我抱著的小盒子里。
    大人們告訴我，爸爸就在這個小盒子里，讓我抱緊他，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我暈暈乎乎的，甚至都忘了哭，大人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并非沒有想法，而是一直沒弄明白，為什么一眨眼間，我喊的“爸爸”就再也沒有人回應(yīng)了？這個世界怎么會那么扯淡？
    他媽的怎么會那么扯淡？？？
    送走爸爸之后，我才得知，原來爸爸是被心梗奪去了生命。如果我不彈鋼琴，或許就能聽到他的呻吟聲、求救聲，會第一時間把他送去醫(yī)院?？墒俏也粌H彈了，而且彈得相當(dāng)亢奮，完全蓋過了他的聲音。在我去孫家之后，媽媽聽到了暖瓶打碎的聲音，這才發(fā)覺了爸爸的異常，可是已經(jīng)太晚了。
    媽媽被悲傷掏空了身體，甚至都沒有力氣責(zé)怪我。我無法表達自己的自責(zé)和悲傷，甚至想一死了之。“死亡”這個詞，就在那時入侵了我的大腦，并且從未有一刻撤離。
    喬琳是第一個察覺到我反常的人，上學(xué)、放學(xué)路上，她寸步不離地看著我，跟我講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她講的所有笑話，我都是魂不守舍地聽著。因為我覺得，是我的琴聲害死了爸爸，我再也不敢碰鋼琴了，再也不敢笑了。
    關(guān)于爸爸的死因，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哪怕是我最為依賴的琳琳姐。
    一直到那年冬天，我還在抑郁著。理發(fā)店的董大爺收養(yǎng)了一只流浪狗，流浪狗漸漸變成了大狼狗。董大爺不太講究，經(jīng)常把狗拴在路邊的樹上。他一再強調(diào)這條狗不咬人，可我還是害怕。因為害怕，我都不敢去餛飩館吃飯了。
    那天我又被嚇得不敢上前，恍惚中，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原來是喬琳姐。她把我藏在身后，拉著我走向那條狗。
    大黑狗瞪著她，終于先發(fā)起了挑戰(zhàn)：“汪汪汪！”
    她叉著腰，毫不示弱地回敬了回去：“汪汪汪！”
    大狼狗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開始懷疑狗生，它畏縮地趴在了地上，卻依然頑強的“汪汪汪”。
    她甚至又往前邁了一步，更加勇猛地“汪汪汪”，并且追著狗跑。狗終于夾著尾巴繞到了樹的另一面，避開這位女俠的追咬。
    她很得意地跟我說：“成林，我把狗嚇跑了！它知道你是我的人了，以后它就不敢咬你了?！?br />    我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自從爸爸去世后，我第一次笑得那么開心。笑著笑著，我就哭了起來。
    那天下午，我把爸爸去世的過程告訴了她，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
    是啊，小區(qū)就那么大，我的鋼琴聲又那么吵，會有幾個人不知道呢？
    她小大人似地說道：“姥姥告訴我，有人走在路上，會無緣無故被車撞死；有人睡著覺，會不知不覺煤氣中毒；就算每天都運動的人，也有可能染上重病。每個人都會死，這是每個人的命。那天是魏叔叔讓你彈鋼琴的，一切只是巧合，你千萬不要自責(zé)?！?br />    她說的，跟我奶奶說的完全一樣。奶奶的眼淚流干了，到最后只會反復(fù)念叨四個字：“命，都是命！”
    心事說出來之后，我就輕松多了，但鋼琴還是不怎么碰了。因為一碰鋼琴，我就會想起爸爸走的那個午后。
    沒了鋼琴，我的生活變得索然無味，我開始沉迷游戲。因為常年彈鋼琴，我的手指比其他人要靈活，所以我很快便在游戲中如魚得水。
    放眼整條吉祥路，那么多學(xué)生，沒有一個人能打得過我。我在游戲里重新找回了滿足感，漸漸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我上的學(xué)校還算不錯，可是我寒酸的成績讓每個班主任都很頭疼。我習(xí)慣了他們的嘲諷、辱罵，并能游刃有余地將他們氣得吐血。每次氣到老師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很酷，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甚至與與“差生們”結(jié)成同盟，想方設(shè)法跟老師作對。不管好老師，還是壞老師，只要能氣到他們，我就開心得要上天。
    至于什么時候結(jié)識了不良青年，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因為那時我覺得，能跟古惑仔一般的人物走到一起，那也是我“酷”的證明。
    一步錯，步步錯，我終于為自己的任性妄為付出了代價。在省城發(fā)生的一切猶如噩夢，如果沒有喬楠哥、瑞陽哥，還有我素不相識的趙宇哥，恐怕我不是變成罪大惡極的販毒分子，就是被毒.販子拋尸荒野，死得不明不白。
    那天喬琳罵了我一頓，終于把我罵清醒了。我是個很不幸的人，但同時，我又是個很幸運的人。生長在這條巷子中，有那么多人關(guān)心著我。曾幾何時，我曾扭曲地想，他們不過是通過同情我，來滿足自己做好人的愿望而已。然而，當(dāng)閔佳勇敢地站出來為我正名，孫瑞陽、喬楠哥勇敢地解救我時，我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自私狹隘。
    我不是不想道歉，或者道謝，而是欠的恩情太大，不知該從何還起。懦弱了好幾年，我早已忘了“擔(dān)當(dāng)”為何物。
    然而喬琳罵醒了我，我決定堅強一回。
    于是，我走進了孫瑞陽的病房，跪下求他原諒。我毀了他十幾年的夢想，我實在無顏面對他。
    我的舉動震驚了小護士，她不明白我為什么要行這么大的禮。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原因，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的愧疚感少一點。
    孫瑞陽精神不太好，但是笑容一如往昔般燦爛，他只對我說了三個字“小傻子”，便拉著我笑作一團。
    我不僅要跟他道歉，還有喬楠哥和他的好兄弟，還有閔佳……我要跟他們每一個人說一聲“謝謝”，再說一聲“對不起”。
    長大以后，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說出“對不起”三個字，可是我希望我能，我要做一個有勇氣承認(rèn)錯誤的人，這樣才對得起別人為我做的犧牲。
    那天晚上，二中下晚自習(xí)之后，喬琳姐居然來我家找我。她好像不愿意見我奶奶，她約我出來，跟我說道：“成林，我想了想，我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br />    “嗯？”
    “剛才罵你那些話，我并沒有打算收回。我想跟你道歉的是，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把你當(dāng)朋友了?！?br />    “……”
    “小時候，咱們都是一起上學(xué)，寫作業(yè)，看動畫片都在一起。上了高中之后，我只顧著自己，沒功夫關(guān)心你。仔細(xì)想想，這算我疏遠了朋友。姥姥告訴我，這樣做是不對的。”
    她的眼睛像湖泊，像星星，更確切地說，像倒映在湖面上的點點星光。如果我還彈鋼琴，我一定能為她的眼睛單獨寫一首曲子。
    “成林，明早五點四十五，我來你家喊你。院里還有其他小伙伴，從明天起，咱們一起上學(xué)吧！”
    “好?！边@是我唯一能說出口的話。再說下去，我恐怕又要不爭氣地流眼淚了。
    她如釋重負(fù)地笑了，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顆小虎牙，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我重回校園了，對于未來，我并沒有想好。但是眼下，我打算做一個普通的高中生，穿著肥大的校服，背著沉沉的書包，往返于最尋常的巷間，生活在最平凡的校園?；蛟S這樣的生活不太酷，但我知道，這才是我應(yīng)該走的路。
    爸爸為我取名“魏成林”，是“蔚然成林”的諧音。蔚然成林，意味著草木茂盛，郁郁蔥蔥，很多參天大樹匯集在一起，才能形成這般充滿希望的美景。我期待我能長成參天大樹，從此再也不要做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