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宴的黑色轎車碾過碎石子路,停在葉家主宅門前時,檐角銅鈴正被穿堂風拂動,發(fā)出細碎而清冷的聲響。
林清歡推開車門,月白色旗袍的下擺掃過石階,眼尖地瞥見門廊下擺放的兩盆夾竹桃。
在中醫(yī)典籍里,這花的汁液與根莖皆含劇毒,尋常人家斷不會將其種在入口處。
“司夜宴,”她低聲喚住他,目光落在那抹妖冶的粉紅上,“夾竹桃配冬青,是‘陰煞入宅’的擺法?!?/p>
雖然這說法顯得有點迷信。
但是誰家好人會有這么擺放啊。
司夜宴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眉頭微蹙。
管家已迎了出來,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司先生,林小姐,老夫人在樓上等您?!?/p>
主宅內(nèi)光線昏暗,檀木家具在幽光里泛著沉郁的光澤。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混合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類似安息香的甜膩氣息。
林清歡不動聲色地嗅了嗅。
那安息香性溫助陽,與司政寧“風邪入體”的病狀本應(yīng)相克,卻偏偏與苦澀的湯藥味混在一起。
二樓臥房的門虛掩著,里頭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葉夏安穿著素色家居服,正坐在床邊調(diào)試藥罐,見他們進來,連忙起身,眼眶微微泛紅。
“表哥,清歡,你們可算來了。媽這幾日咳得更厲害了,連藥都不大管用?!?/p>
司政寧斜倚在鋪著錦緞軟墊的床頭,鬢角的白發(fā)比上月相見時又多了些,臉頰瘦得凹了進去,唯有一雙眼睛還透著幾分精明。
她看見司夜宴,枯瘦的手顫巍巍地伸出:“阿宴……你能來,姑姑……就放心了。”
司夜宴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冰涼得像塊玉石,指尖甚至有些發(fā)顫。
“姑姑,醫(yī)生怎么說?”
他的聲音放得很柔,目光卻如鷹隼般掃過床頭柜上的藥碗,碗底沉著深褐色的藥渣,隱約能辨出幾味滋陰潤肺的藥材。
“還能怎么說,”司政寧嘆了口氣,劇烈的咳嗽讓她渾身發(fā)抖,葉夏安連忙上前輕拍她的背。
“老毛病了,拖一天是一天。倒是你,冰泉島的事……”
她忽然頓住,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聽夏安說,你最近去了哪里,還差點……”
林清歡的心猛地一緊。
司夜宴卻神色不變,輕輕拍了拍司政寧的手背:“只是例行勘探,姑姑不必掛心。倒是您,”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落在房間角落的青瓷瓶上,那里面插著幾枝枯萎的柏葉。
“先養(yǎng)好身體,若是依舊不舒服,還是去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更好。我可以跟那邊的院長聯(lián)系?!?/p>
司政寧渾濁的眼睛瞇了瞇,似乎沒聽懂他的話,只是含糊地應(yīng)著。
“你啊,把我送去了,讓夏安多難堪啊,她才剛接手公司,我走了,就是她不孝順啊?!?/p>
葉夏安適時地接過話頭:“媽總說悶得慌,表哥要是擔心,就經(jīng)常來看看?!?/p>
她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裙角,那是個極細微的緊張動作。
林清歡假裝整理袖口,側(cè)身靠近床邊,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司政寧的手腕。
就在皮膚相觸的瞬間,她凝神細辨。
那脈搏虛浮而散亂,如同風中殘燭,確實是油盡燈枯的脈象。
但在那虛弱的搏動下,似乎還藏著一絲極微弱的、不規(guī)律的滯澀感,像是……像是被某種藥物強行壓制住的生機。
“老夫人,您手怎么這么涼?”林清歡順勢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
“我給您捂捂?!?/p>
她的指尖在司政寧的寸口脈上稍作停留,那滯澀感一閃而逝,只剩下純粹的虛弱。
司政寧勉強笑了笑,想要抽回手:“老了……氣血不足。清歡真是貼心。”
葉夏安端過藥碗:“媽,該喝藥了?!?/p>
司夜宴看著司政寧喝下那碗黑褐色的湯藥,喉結(jié)微微滾動。
他想起幼時生病,也是這位姑姑守在床邊,一勺勺喂他喝藥。
那時她的手溫暖而有力,眼神里滿是真切的擔憂。
可眼前的人,手是涼的,眼神深處藏著他讀不懂的東西,唯有咳嗽聲顯得無比真實。
“姑姑,”司夜宴忽然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我聽孟海說,葉家最近在海外的幾個項目……”
“咳……咳咳……”司政寧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葉夏安連忙放下藥碗去扶她。
“表哥,媽剛喝了藥,不能勞神?!彼恼Z氣帶著明顯的下逐客令的意味。
司夜宴的話被打斷,他看著司政寧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那上面沒有任何破綻,只有被病痛折磨的疲憊與脆弱。
林清歡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微微搖頭。
離開臥房時,林清歡回頭望了一眼。
司政寧正靠在床頭,目光望向窗外,夕陽的余暉落在她臉上,勾勒出枯槁的輪廓。
那眼神空洞而遙遠,不似偽裝,倒像是在回望某個遙遠的過去。
下了樓,管家已將車開到門前。
司夜宴替林清歡拉開車門,直到車子駛離葉家老宅,兩人都沒有說話。
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林清歡看著后視鏡里逐漸縮小的黑瓦白墻,輕聲道:“她的脈象……確實是重病之象,而且心脈衰竭得厲害,撐不了多久了?!?/p>
“但你感覺到了異樣,”司夜宴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對嗎?”
“嗯,”林清歡蹙眉。
“像是被‘牽機引’一類的藥物緩慢侵蝕,但又混著固本培元的補藥,兩種藥性相沖,才會出現(xiàn)那種滯澀感。這種手法很刁鉆,既能讓人看起來病入膏肓,又能吊著最后一口氣?!?/p>
車子在十字路口停下,紅燈的光映在司夜宴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
他沉默了許久。
林清歡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所以直接說出了今日的疑問。
“如果她真的命不久矣,為什么還要牽扯進冰泉島的事?是她自己的意思,還是……有人借她的手?”
她想起房間里的夾竹桃、柏枝,想起那混合著安息香的藥味,想起司政寧望向窗外時那空洞的眼神。
這一切都像一團亂麻,看似病入膏肓的老人,精心設(shè)計的相克植物,以及那若有似無的藥物痕跡。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相的缺口?
夜色漸濃,車子匯入車流。司夜宴抬手揉了揉眉心,后視鏡里,他的眼神深沉如夜:“清歡,幫我查一件事?!?/p>
“你說?!?/p>
“查清楚,司政寧服用的所有藥物,包括……她房間里那瓶安息香的來路?!?/p>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還有,葉夏安最近接觸過哪些人?!?/p>
林清歡點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藏著的一枚銀針。
那是她剛才替司政寧“捂手”時,悄悄沾到的一點藥渣。
或許,答案就藏在這苦澀的藥味深處。
而葉家那座看似平靜的老宅,在夕陽下投下的陰影里,究竟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