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看著他，目光里是滿滿的厭棄，如同在看一塊爬滿蛆蟲的腐肉。

　　“只是被禁足？三年五載？你這么有信心，難道有何倚仗？”

　　四皇子一怔，隱隱有些懊悔，本皇子為何會提起老五？

　　老五那廝鐵定是要禁足到死的。

　　本皇子一定是被氣糊涂了，才會用老五與自己相比，真是晦氣！

　　他深吸口氣：“老五不配與本皇子相提并論，他此生走不出皇子府半步，而本皇子一定會化險(xiǎn)為夷?！?/p>

　　這番話，似是對這老者說，正像是在為自己打氣。

　　他一定會化險(xiǎn)為夷，以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

　　第一次遭遇困境，是在他年幼的時(shí)候，尤嬪不受寵，連帶他也被父皇忽視。為了自己的前程，他主動走到父皇面前，讓父皇知道，他才是最聽話的兒子。

　　父皇果然注意到他，并且給了他幾次差事，朝堂上下終于看到了他。

　　第二次遭遇困境，是在石磯山，他奉父皇之命，將蕭真置于死地。

　　蕭真死了，他也殘了，而父皇忘了他！

　　那是他人生中至黑至暗的日子，而他最終憑著自己的堅(jiān)強(qiáng)和父皇的愧疚再次走到人前。

　　第三次遭遇困境，就是董仙祠那一次，那次他以為他要完了，可是他再一次靠著父皇對他的愧疚挺了過去，并且還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離父皇更近！

　　第四次就是此時(shí)此刻，與前面的相比，這一次的事態(tài)剛剛萌芽，父皇還不知道，目前他要面對的，只不過就是一個(gè)四品的鎮(zhèn)撫和一個(gè)五品知州而已。

　　至于面前這個(gè)老人，四皇子壓根沒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的目光輕蔑地掃過那個(gè)老人，重又落到錢知州臉上。

　　這個(gè)綠帽王，才是這起事件的關(guān)鍵人物。

　　一個(gè)不顧發(fā)妻，又能為了前程心甘情愿戴了十幾年綠帽子的人，又能有什么底限？

　　“錢知州，本皇子承諾你的，就一定能辦到，那個(gè)位子，你真的不想要嗎？”

　　錢知州心里打個(gè)突，那個(gè)位子，他當(dāng)然想要啊。

　　只要他坐上那個(gè)位子，就不用再看岳家的臉色，不對，他就能與岳家、與那個(gè)淫婦徹底割裂！

　　他會再娶高門貴女，他會有自己的血脈，子子孫孫，光宗耀祖。

　　想到這里，錢知州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支楞起來，他看著四皇子，一個(gè)“想”字還沒有出口，便聽到了一聲冷笑。

　　錢知州下意識地看向笑聲的出處，是那個(gè)扯下一層臉皮的老人。

　　剛剛他的注意力都在四皇子身上，直到現(xiàn)在，錢知州才看得仔細(xì)。

　　這一看，便是一怔！

　　緊接著，他的腦子里便是嗡的一聲，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

　　“太，太，太上皇”

　　太上皇在位時(shí)，最后一次的殿試，他位列二甲第三十二名！

　　他還參加過瓊林宴！

　　之所以沒能一眼認(rèn)出來，是因?yàn)闀r(shí)隔十余年，太上皇不但老了，而且連胡子也沒有了，要知道三十歲就留胡子的人，一旦沒有了胡子，就像是換了一個(gè)人。

　　更重要的是，當(dāng)年錢知州見到的太上皇金光閃閃、貴氣凌人，而眼前的老人，一身粗布麻衣，又是出現(xiàn)在這里，誰會把他和太上皇聯(lián)系起來。

　　可是一旦聯(lián)系起來了，便是越看越像！

　　錢知州跪趴在地上，不住磕頭：“下官有眼無珠，罪該萬死，求太上皇恕罪！”

　　“太上皇”三字出口，四皇子怔住。

　　他的目光從錢知州身上一點(diǎn)點(diǎn)移過來，最后落到那個(gè)出言不遜的老人身上。

　　太上皇

　　難怪他覺得這老人有些眼熟，當(dāng)然眼熟了，十幾年前，他也曾和其他兄弟爭著搶著承歡膝下、彩衣娛親。

　　十幾年了，他從孩子變成了青年，記憶猶在，只是記憶里的那張臉漸漸模糊。

　　太上皇啊，這是太上皇！

　　錢知州進(jìn)士出身，雖然沒有做過京官，但也肯定是見過太上皇的。

　　他說這是太上皇，就不會認(rèn)錯(cuò)。

　　這一刻，四皇子的腦袋忽然變得清明起來，他想起來了，剛剛這老人叫他“小四”！

　　除了父皇，這世上就只有太上皇會直呼他“小四”！

　　四皇子的身子晃了晃，那次受傷后他便傷了根本，在衍州府又病了一場，最近幾天，噩夢連連，又沒有胃口，此刻腦袋里一片空白，再也支撐不住，直挺挺倒了下去。

　　趙行舟沒想到四皇子竟然會暈倒，罵道：“沒用的東西，別的本事沒有，后宅女子那一套倒是學(xué)得十足十?！?/p>

　　宮里的女人是不會動輒暈倒的，否則就會被視為“有疾”，除非是有專寵，再想讓皇帝翻牌子那就難了。

　　但是這對于后宅女子，卻是百試不爽的一招。

　　只是此刻被太上皇按在四皇子頭上，便有幾分可笑了。

　　四皇子沒有倒在地上，黎青眼明腿快，搶先一步伸出腿，四皇子倒在他的腿上。

　　黎青嘆了口氣，這件事上太上皇是冤枉四皇子了，四皇子是真暈，不是裝的。

　　他伸手在四皇子的人中上狠狠一掐，四皇子悠悠醒轉(zhuǎn)，正對上伸過來想要一探究竟的那張臉，太上皇的臉。

　　四皇子又想暈倒了。

　　他掙扎著爬起來，跪在趙行舟面前，痛哭流涕：“皇祖父，柳旺和張回欺上瞞下，與丁稿串通倒賣賑災(zāi)糧，孫兒知道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晚了，他們要挾孫兒，想讓孫兒背鍋，孫兒，孫兒是迫不得已！”

　　當(dāng)年先太子趙顯和永嘉帝趙予前后腳大婚，但是趙顯連生兩個(gè)女兒，多年之后才生下皇孫趙淵，而趙予尚在潛邸就有了嫡庶共五個(gè)兒子，而那個(gè)時(shí)候，趙淵尚未出生。

　　因此，早在趙淵出生之前，這五個(gè)皇孫就已經(jīng)搶占了在皇祖父心中的地位。

　　等到趙淵好不容易長到三歲，還沒來得及在皇祖父面前撒嬌討好，他就死了。

　　太上皇對趙淵的印象很淡，只記得那是一個(gè)很漂亮的孩子，而包括四皇子在內(nèi)的五位皇孫，卻都是他看著長大的。

　　若是以前，哪怕犯了大錯(cuò)，四皇子跪下哭一哭求一求，以趙行舟一向的行事，說不定真的就是高高揚(yáng)起，輕輕落下。

　　可是現(xiàn)在不是以前了，自從趙行舟知道了鷹鉤鼻的由來，哪怕四皇子此刻清清白白，他老人家也會潑他一身臭糞湯子。

　　更何況此時(shí)的四皇子并不清白。

　　太上皇被四皇子抱住大腿，他掙了幾下，無奈一雙老腿動彈不得。

　　他怒視黎青：“黎青，朕要你何用，還不把這孽障拉開！”

　　這一聲“朕”振聾發(fā)聵，黎青虎軀一震，來了，來了，他的機(jī)會來了！

　　他沖上來，一根根掰開四皇子的手指，四皇子吃痛，姓黎的這是想折斷他的手嗎？

　　太上皇的雙腿終于解脫出來，他氣喘吁吁，指著四皇子說道：“來人，把他打入天”

　　忽然想起這里沒有天牢，對黎青說道：“堵了他的嘴，把他好生看管，除了你，不讓任何人靠近?！?/p>

　　黎青抱拳：“臣領(lǐng)命！”

　　趙行舟又看向錢知州，想不起這人姓甚名誰：“童州知州何在？”

　　錢知州還跪在地上，聞言跪行幾步，抬起已經(jīng)嚇得雪白的臉，露出紅腫的額頭：“臣在。”

　　趙行舟見他一副魂飛魄散的樣子，一陣嫌棄，老二那個(gè)野種任命的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東西。

　　他倒是忘了，姓錢的是他任用的官兒。

　　“你今日做得很好，朕甚慰?！?/p>

　　錢知州懸在心頭的大石終于落了下來，他松了口氣，腦袋保住了。

　　是的，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已經(jīng)顧不上烏紗帽了，只要能保住這條小命，他便心滿意足。

　　還好還好，他沒有被四皇子蠱惑，否則說不定還要替四皇子背鍋。

　　“這是臣的本分，臣自金榜題名那日，便立下重誓，為官一日便要為君分憂，為民解難，十幾年來，臣三省吾身，不敢懈怠?！?/p>

　　趙行舟看錢知州終于順眼了幾分：“好一個(gè)為君分憂，為民解難，童州知州，朕希望你能牢記今日之言，不要令朕失望?！?/p>

　　“臣謹(jǐn)記！”

　　趙行舟揮揮手：“記得做好本分，退下吧?！?/p>

　　錢知州跪得太久，爬起來時(shí)還摔了一跤，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趙行舟看向江平：“這里的事情已經(jīng)平息，讓你家公子過來吧，朕還有事要交與他?！?/p>

　　黎青精神一震，果然啊，太上皇最信任的是蕭真。

　　黎青決定，等他回到京城，一定讓老婆去給蕭真立個(gè)長生牌，蕭真就是他的貴人，當(dāng)然四皇子也是，不過黎青現(xiàn)在只想和他撇得干干凈凈。

　　他雖是武人，但是在錦衣衛(wèi)這么久，雖然還沒有機(jī)會揣摩圣意，但是察言觀色卻是懂的，太上皇看四皇子的眼神滿是憎惡，沒有半分慈愛。

　　無論皇帝會不會對四皇子網(wǎng)開一面，在太上皇這里，四皇子已經(jīng)是個(gè)廢人了。

　　四皇子的未來一目了然。

　　要么就是如靜王那樣，去個(gè)貧脊之地就藩，從此成為皇室的邊緣人；要么就如五皇子那般，關(guān)在府中再不見天日。

　　太上皇等了足足兩個(gè)時(shí)辰，蕭真才姍姍來遲。

　　太上皇原本還想斥責(zé)幾句，可是剛剛板起臉，便看到和蕭真一起來的趙時(shí)晴，他立刻堆起一臉褶子：“外孫女，你也來了？是不是擔(dān)心外祖父氣壞了身子？”

　　一旁的黎青眼睛都直了，這變臉比翻書還快。

　　趙時(shí)晴笑瞇瞇：“是啊，您老沒給氣著吧，快別生氣了，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不值得。”

　　她揚(yáng)起手里的油紙包：“秀秀煮的茶葉蛋，您趁熱吃?！?/p>

　　太上皇心里一陣酸楚，茶葉蛋啊！外孫女大老遠(yuǎn)給他帶來了茶葉蛋！

　　這里什么都不缺，甚至就連已經(jīng)多日不見的時(shí)蔬，這里也有。

　　朕聽那些人說了，那個(gè)孽障挑三揀四，廚房里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他也只是動兩下筷子就讓人端下去，要么賞給下人吃，要么就直接倒掉。

　　這不起眼的茶葉蛋，甚至都不會送到那個(gè)孽障面前。

　　可是在山上，茶葉蛋就是最金貴的吃食，只有孫子和部分老人才能分到雞蛋，像朕這樣腰板結(jié)實(shí)的老人，也是沾了外孫女的光，才能有雞蛋吃。

　　外孫女自己也是舍不得吃的。

　　外孫女雖然不是親生的，可是她是如意的女兒，如意是朕的親生骨肉。

　　她都吃不到的東西，憑什么那個(gè)野種就能一盤盤倒掉？

　　“傳旨下去，不許給那孽障吃好的，一點(diǎn)葷腥也不能給，莊子里的百姓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不，給他減半！”

　　黎青嘴角抽了抽，莊子里雖然有糧，但是除了自家?guī)У募Z食以外，公中派給大家的全都是摻了米糠的粗糧，否則早就斷糧了。

　　“臣這就去吩咐?！崩枨鄳?yīng)聲。

　　待到黎青走了，趙時(shí)晴好奇地問道：“外祖父，這宅子可真大，真豪華，您以后就住在這里，不回山上了？”

　　能住在豪華大宅里，誰想去山上聞臭腳丫子啊。

　　趙行舟剛想說時(shí)，便聽趙時(shí)晴繼續(xù)說道：“您還是不要住在這里了，我聽人說，這里是兇宅，死過好多人，在沒被衙門征用之前，這宅子已經(jīng)空置多年了?！?/p>

　　趙行舟嚇了一跳，倒不是他怕鬼，而是他沒想到，小四那個(gè)軟骨頭竟然敢住兇宅，沒看出來，他還有幾分膽色。

　　趙時(shí)晴的小嘴一刻也不停，吧吧個(gè)沒完：“哎呀，我怎么忘了，您是有修為的，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您連魔都不怕，更何況是十幾個(gè)小鬼呢，您啥時(shí)收鬼，外孫女想長長見識?！?/p>

　　趙行舟：朕啥時(shí)說過會捉鬼啊，朕修道只求長生，又不是想要斬妖除魔，那是張?zhí)鞄煹氖拢碗抻猩蛾P(guān)系？

　　不過，這種兇宅，朕是真的不想住，難怪自從朕來到這里，就渾身不得勁呢。

　　唉，好好的一雙腿，也沒了力氣，剛剛被那孽障抱著，竟然動彈不得。

　　想想平時(shí)，朕在山上前面抱一個(gè)，后面背一個(gè)，還能信步如飛。

　　朕以為自己老了，卻原來是此處的風(fēng)水不好，克朕！

　　他看向蕭真：“朕把童州四地全權(quán)交給你，朕許你便宜行事之權(quán)，蕭真，你長大了，要學(xué)著為朕分憂了，淵兒年幼，你是兄長，要為他做出表率，你要謹(jǐn)記，無論何時(shí)，你都是朕最看重的外孫，你不要讓朕失望?！?/p>

　　蕭真一聽就知道太上皇想溜，這老東西，寧可回山上帶孩子，也不想在兇宅里多留一日。

　　這是要用到他了，所以他便是最看重的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