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打開,漢子一張臉面無表情。
寧遠伸長了脖子往里面瞅了瞅,沒見到阮秀。
他提了提手上的蘆葦,笑道:“阮師,小子我沒事兒下河捉了點蝦,鮮的很哩?!?/p>
少年滿臉微笑,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但阮邛怎么看,都覺得對方不懷好意。
這架勢,怎么看都像是來上門提親的。
阮邛其實也并非古板,他只是不太看好陳平安而已,先前那個劉羨陽,他就比較欣賞。
現(xiàn)在面前這個寧遠,其實認真來說,還是阮邛遇到的天資最好的少年。
這個年紀的龍門境,東寶瓶洲罕見,論這個,風(fēng)雪廟的魏晉與那神誥宗的賀小涼,都比不上。
漢子其實挺想收這小子為嫡傳的。
最大的好處,就是寧遠來自劍氣長城,還是那個寧姚的兄長,背景方面就不俗了,要是收為弟子,說不定還能跟那座城頭結(jié)下一點香火情。
可也就是因為這個出身,讓阮邛又有點犯難。
昨日這小子就說了,他往后注定是要回劍氣長城的。
阮邛沒去過那里,但活了一把年紀,聽也聽過不少了。
劍氣長城的人,老死極少,戰(zhàn)死極多。
真要收為嫡傳,花費心血將畢生所學(xué)教出去,然后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人就死在了蠻荒天下。
對阮邛這么個沒有兒子的人來說,那可就真算得上是白發(fā)送黑發(fā)了。
不過想的再好,也要對方答應(yīng)才是,總不能自已一廂情愿。
漢子在門外長凳上坐下,一如昨日,他伸手指了指旁邊。
寧遠落座,一大一小,一左一右。
阮邛也沒伸手去接他的那一串龍蝦,悶著臉道:“我就不請你進去坐了,怕你放的屁太濃,里頭不怎么通風(fēng),散不掉?!?/p>
寧遠差點笑出聲,有些想不通,阮師這種糙人,是怎么養(yǎng)出一個傻白甜的閨女的?
阮邛開門見山道:“說吧,直接敞開天窗說亮話,那些彎彎繞繞我聽得懂,但不愛聽?!?/p>
“你小子要是跟我扯皮算計,因為齊先生的緣故,我不會拿你怎么樣,但往后這鐵匠鋪子,就別來了?!?/p>
這話說的半點不客氣,但認真想想,阮邛這樣的,也更好結(jié)交。
寧遠瞥了一眼身旁漢子,“阮師,那我就直說了?”
阮邛點點頭。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牙齒,“我想學(xué)鑄劍之道。”
沒等阮邛回話,寧遠稍稍側(cè)過身子。
“我那家鄉(xiāng),有很多劍修,除了一些個家族劍修之外,更多的老劍修因為常年在戰(zhàn)場廝殺,佩劍碎了一把又一把?!?/p>
“而我的家鄉(xiāng)又很窮,都在一場又一場的大戰(zhàn)中打沒了,近千里的南北城池里,睜開大眼找十年,都不一定能找出一顆雪花錢出來。”
“所以我想學(xué)鑄劍,真正的鑄劍一道,來日回了家鄉(xiāng)之后,就給那些個囊中羞澀的老劍修,挨個打造一把好劍?!?/p>
漢子聽完之后,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半晌后,忽然一把奪過寧遠腰間的葫蘆,悶聲喝了一口。
“小子挺會說話的。”阮邛晃了晃酒壺,又補了一句,“小子的酒,也挺不錯的?!?/p>
寧遠認真道:“若是阮師愛喝,過些時日我可以讓人從老龍城送來一點?!?/p>
“老龍城?”阮師挑了挑眉,“看來你此行也不是一味趕路啊?!?/p>
寧遠也不藏著掖著,點點頭道:“既是遠游,也是謀劃,為現(xiàn)在,更為將來?!?/p>
阮邛連連喝酒,內(nèi)心越發(fā)欣賞這小子了,倘若他不是生在劍氣長城,該多好。
他扭過頭看向?qū)庍h,看了半天,方才緩緩道:“鑄劍一道,可以教你,甚至你想學(xué)的話,我還可以傳你我的劍術(shù),雖然不高,但比起你當(dāng)下的劍道來說,還是好上一些的?!?/p>
“不過你得拜師,行拜師禮?!?/p>
少年撓撓頭,“能不能不拜師?”
阮邛看著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氣不打一處來。
他娘的,要學(xué)老子的鑄劍一道,又不肯喊一句師父,這不是無賴是什么?
哪怕我同意了,你寧遠真這么恬不知恥,就不怕老天都看不下去,給你劈上一道雷?
寧遠則眼珠子一轉(zhuǎn),開始了他的忽悠之術(shù),“阮師,你想啊,拜師的意義在哪?”
“這不就是個俗套規(guī)矩嗎?師父教不教弟子,與弟子認不認真學(xué),有沒有敬重師父,八竿子打不著一塊啊?!?/p>
少年雙腿縮在長凳上,自顧自言語。
阮邛冷笑一聲,“把不要臉描寫的淋漓盡致,我甚至都開始懷疑,齊先生那天來找我的時候,路上的風(fēng)是不是太大了?!?/p>
寧遠狐疑道:“怎么個說法?”
漢子仰頭喝下一口酒,撇撇嘴,“風(fēng)大,給沙子撇進先生眼睛里了,導(dǎo)致看不清你的丑陋嘴臉?!?/p>
寧遠忽然覺著,一般山上的神仙,活的久的,罵人都更加厲害點。
要么不屑于罵,要么當(dāng)場罵了之后,對方可能都沒反應(yīng)過來,得等以后的某個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那人的那句話,到底藏著多少把飛劍。
兩人沉默許久,阮邛拿著他的葫蘆悶聲喝著,寧遠就又取出一壺桂花小釀。
干坐著,干喝著。
前方不遠的一間屋子里,開始升起陣陣炊煙,隨后聽見一些碗筷聲響,再有一股肉香味傳來。
辣椒青魚,香得很,肯定比昨晚陳平安做的炸酥魚來的好。
阮邛視線看著那裊裊炊煙,忽然開口,“學(xué)我的本事可以,不拜師也可以,但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往后學(xué)有所成,回到你家鄉(xiāng)開設(shè)鐵匠鋪之后,得告訴那里的所有人,你的鑄劍之術(shù)來自何處。”
“至于怎么說、怎么做,那我不管?!?/p>
小老頭還挺喜歡名聲。
機不可失,寧遠趕忙答應(yīng),起身作揖。
“阮師所托之事,晚輩寧遠謹記?!?/p>
看著眼前少年,打鐵漢子內(nèi)心唏噓,曾幾何時,年少時的他還只是一個農(nóng)家少年,也有一位仙人說要教自已本事。
那時候的自已怎么說的來著?
阮邛正襟危坐,坦然受之。
隨后還伸手接過少年那一根蘆葦,漢子撇撇嘴道:“這么一點,秀秀一個人都吃不飽?!?/p>
隨后他站起身,“走吧,吃飯去。”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那座升起炊煙的屋子門口。
青衣少女剛要走到門口,就看見了兩人,少女眨了眨眼,“爹,吃飯了?!?/p>
阮邛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自家閨女。
“秀秀,多添一雙筷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