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只是個平凡的世家貴女,和許多貴女的人生一樣,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和和美美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她也沒有遠大的理想,去做什么大家先生。
她這大半生,都依著自身教養(yǎng)規(guī)矩去行事,墨守成規(guī),她性子確是執(zhí)拗,尤其在女兒一事上,她堅信自己當(dāng)年生產(chǎn)時沒有看錯,自己生下的那個孩子,脖頸后有個月牙的胎記,極是可愛,但留在身邊的那個,卻什么都沒有,她甚至沒有什么母女連心的感覺。
她覺得孩子是被換走了,她反復(fù)質(zhì)疑,但所有人都說她是產(chǎn)后虛弱看錯了,又因為痛失夫婿而生出癔癥,有時候她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想把那份懷疑深埋心底,但每每看到孩子,她就心如刀割,生不出一點母女之情來,反而生出一股恨意。
后來,她甚至偷偷去通天閣買消息,想他們幫忙查她這孩子的事,到底是不是她錯了,但一無所獲。
越是無望,越是在看到那孩子享受著該是自己親生女兒享受的一切,她恨意便化為實質(zhì),像是鬼上身似的,想把那孩子給掐死,她害怕自己會對那個孩子再下毒手,婆婆說把她送去莊子,她立即應(yīng)下了。
這些年來,她執(zhí)拗的以為,那個頂替了她女兒身份的孩子,不配在她身邊錦衣玉食,干脆眼不見為凈。她因為心結(jié)難解,對那孩子何其冷漠,從未給過一絲溫情,仿佛只有這樣,她才會對得住她的親生女兒。
可她都做了什么?
孩子確實不是自己的孩子,可正因為她的漠視,那無辜的孩子在莊子上,最終竟以那么慘絕的方式死去。
這罪,她該怎么贖?
悔恨痛苦如同黑暗的浪潮似的,涌向崔氏,她癱軟在地,涕淚橫流,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盡的自責(zé)和絕望,語無倫次地喊:“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不管是你還是她,我都沒做到一個做母親的責(zé)任……都是我的錯,我不是人,死的應(yīng)該是我才對,??!”
她哭得撕心裂肺,幾乎喘不上氣,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鉆入體內(nèi),瘋狂地啃噬著她的五臟六腑,痛不可耐。
她無法原諒自己,更無法面對這殘酷的真相,是自己的無知和冷漠,還有自以為是,造就了這一切。
一股晦暗的死氣,竟悄悄地從她身上生出,欲浮上她的面。
閬九川站在原地,看著崩潰痛哭的親生母親,心中五味雜陳,她對崔氏,其實并沒有什么感情,她從小在師父身邊長大,所有的感情,都在師父,還有澹臺帝姬身上,她不懂什么是母愛。
對于崔氏,她同情,也能理解她的執(zhí)拗,只是對于她對前身的冷漠,或許只有那樣冷漠以對,她心里才能好過些,可她無法共情,因為稚子無辜。
可她也無法貶斥一個母親的愛,她想要自己親生的女兒,有什么錯呢,那是她和她鐘愛的夫婿所生的延續(xù),是她的命根,她執(zhí)拗的想找回自己的骨肉,又有何錯?
看到她面上的那驟然浮動的死氣,閬九川微微嘆氣,上前一步,將手壓在了她的眉心,那股子死氣,仿佛遇到了什么克星似的,一下子散開,不敢纏身。
閬九川緩緩蹲下身,看到她痛苦的哭叫,心中終究還是泛起一絲憐憫和酸澀,這是和自己有著血緣羈絆的可憐人,便是生不出孺慕,也做不到完全漠視。
“往事已矣,你不必將所有罪責(zé)攬在自己身上,歸根到底,我和她,還有您和任杳,都是因命運的捉弄才有這下場,罪魁禍?zhǔn)桩?dāng)是策劃此事的人。榮家主,甚至害她的那幾個人,奚妘,那幾個道士,均已斃于我手上,這份因果,我已替她了結(jié),除了……”
澹臺清!
他才是造成眾人悲慘的真正罪魁禍?zhǔn)住?/p>
閬九川聲音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可在崔氏的耳里,反而像是一種無聲的諷刺,哭聲更加悲慟。
閬大伯在一旁也是老淚縱橫,唏噓不已,連忙上前,勸慰道:“九娘說得對,真正該死的,是國師,他就是個披著人皮的惡狼?!?/p>
崔氏身子微僵,抬起頭來看著閬九川,淚眼朦朧地道:“你只說了那孩子的死,那你呢?你既用她尸首還陽,那你的死……”
她說不下去,只覺得心像是被鈍刀用力鋸著,每呼吸一口氣都痛得難以忍受。
閬大伯也看向閬九川,是啊,她又經(jīng)歷了什么事,這么年輕就……
眼淚再次落下,他都不敢問,既用那種方式歸來,前生必定不會是什么好死。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二弟閬正汎,保護大鄲,守護子民,屢立戰(zhàn)功,可他唯一的孩子,卻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這何其諷刺?
閬大伯第一次對大鄲,對澹臺皇族生出強烈的怨懟和恨意,叫好人不長命,它值得我們效忠嗎?
閬九川并未說,道:“我生前記憶只知道我受國師之令去盤城鎮(zhèn)壓暴動的陣法,再醒來就是在這前身上了?!?/p>
兩人心中一沉。
她有所隱瞞。
“你是不信我們,才不與我們細(xì)說嗎?”閬大伯十分無力。
崔氏更是心痛如絞,明明是至親骨肉,可這疏離和信任,卻是一根指頭都沒有,若非那惡毒的國師要抱走她,母女何至于生疏如此,那個孩子又豈會離開父母親人,來到她身邊遭受冷落?
她好恨!
崔氏心里這一瞬,對國師的恨意上升到了極點:“國師行此暗晦惡毒之事,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要收徒,大可光明正大地來府中,為何偏要行這喪盡天良的手段?”
閬九川說道:“我和宮家少主在查,你們還是如過往那樣,關(guān)上門過日子便是?!?/p>
崔氏聽了,心下哀慟不已,還是這話,她還是要自己扛,就如之前那樣,而他們什么都做不到,也幫不了她。
明知害自己母女分離,又叫女兒早夭慘死的仇人是誰,她卻好像沒有半點報仇的能力。
崔氏越想越恨,氣血沖頭,噗的噴出一口心頭血,仰頭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