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魚缸里蕩起的漣漪,何堅一時間并沒說話。
或許他此刻心頭也在蕩起漣漪。
年輕人抬起頭來,看向這位小憩山的掌律,笑道:“其實做掌律這件事,本來就是費心費力的,有可能還會費力不討好,你這么愁,我倒也能理解?!?/p>
何堅揮揮手,有肉眼不可見的空氣中頓生漣漪,將一座小院覆蓋后,這位小憩山的掌律才來到這邊屋檐下坐下,看向眼前這個同樣身為掌律的年輕人。
“周掌律就別說笑了,既然你都上山了,何某自然不會再改變想法,周掌律倒也不用擔憂何某會出爾反爾將周掌律留在山中。”
何堅倒是開門見山,要給周遲吃一顆定心丸。
豈料他這話一說出來,剛從北邊南下的周遲就只是隨手丟了一顆石子進庭院里的魚缸里,“何掌律用不著說這些,我既然敢上山,當然是確定小憩山不能將我怎么樣的,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何掌律改變主意,想著要將我留在山上,也沒那么容易的。”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言語之間,就讓何堅的心中蕩起漣漪,就像是那魚缸里的景象一樣。
他面色不改,但實際上還是按耐不住,試探著問道:“見雪山一戰(zhàn),果真如外界傳言的一般?”
周遲瞇起眼睛,“看起來何掌律不相信,要不然這會兒就跟我比劃比劃?”
何堅看著周遲的眼睛,搖了搖頭,“事情雖說有些讓人難以相信,但到底是玄機上人說的,我信?!?/p>
周遲對此不置可否,只是一笑了之,潮頭山的老前輩,這些年別的不做,就是把自己的名聲弄的實在是不錯,他說話,相信的人,到處都是。
不過要是沒有玄機上人的名聲,此時此刻的周遲,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座小憩山。
小憩山的事情其實并不麻煩,掌律何堅作為小憩山上任老山主的弟子,雖說一直不受老山主器重,但這位從來都將老山主獨孤橫天視作自己的老恩師,后來老恩師暴斃于山外,孫恍順理成章即位山主,這看起來沒有半點問題,山中修士除去惋惜老山主的身死之外,也只是對此表示遺憾,一番追查之下,得出的結論也讓他們啞口無言,老山主死于山外,不是遭歹人襲擊,而是在山外某處修行之時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就此身死道消。
都是修行,人人都知道修行之難,尤其是到了老山主那個境界,每一次嘗試破境,都是極大的兇險。
不過其余山中修士都接受了這個結果,可何堅卻不愿意接受,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調查自己老恩師的死因,不過一直都沒有什么頭緒,雖說隱約懷疑自己的師兄孫恍,但一直都拿不出什么證據來。
可他做這些事情,潮頭山怎么能不知道?潮頭山一番查詢之后,倒是很快找到了罪魁禍首。
就是如今的小憩山山主孫恍,為了坐上山主之位,才在山外趁著獨孤橫天修行之際,將其暗算了。
要知道,他孫恍雖然是老山主最器重的弟子,但獨孤橫天的勢頭太猛,而且年富力強,若是不出意外,孫恍這輩子,甚至于要死在自己師父之前。
這如何能讓人接受?
歹念一起,就更是無法自控了。
而知道了真相的潮頭山將消息告知了一直在調查的何堅,然后才有現(xiàn)如今周遲的登山。
不過周遲上山,明面上是告知的小憩山,讓山主等人在山外等候,但暗地里,他已經悄無聲息上山。
只有何堅知曉。
當然,何堅請周遲上山,自然是有大事要做的。
為小憩山清理門戶,撥亂反正。
至于撥亂反正之后,是誰來做這小憩山新的山主,其實不必言說。
要說他何堅沒有這份心思,大概現(xiàn)在不管是周遲還是何堅,兩個人都不會相信。
“只是看著何掌律有些猶豫,到底是覺得你我聯(lián)手控制不住山上局勢,還是說……何掌律還有別的顧忌?”
何堅看了周遲一眼,到底沒有藏著掖著,直白道:“那何恍其實何某可以自己處理,這些年修行,有所得,不過一直不曾讓外人知曉而已?!?/p>
聽著這話,周遲并沒有覺得太過意外,他悄然破境的事情,目前只有一個人知曉,那就是死去的白堊,眼前的何堅氣息本就和歸真中境不同,偶爾流露出來的那一抹,依著周遲敏銳的氣機察覺,早知道他已經歸真上境了。
“只是聯(lián)合外人清理山中事,此事做完之后,何某還能在山中站住腳跟嗎?”
何堅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沉聲道:“有些話說出來也不怕周掌律笑話,既然要清理門戶,自己自然也有私心,想要帶著小憩山,重塑當年風采,方才是對得起師父。”
“那些年師父想過許多人做下一任山主,認為只有他們才能跟著師父踏出來的路走下去,可這些人里,唯獨沒有考慮過何某,何某也是熱血男兒,被人看輕,沒有怨言是不可能的。”
何堅吐出一口濁氣,“如今有機會證明自己,何某想賭一把?!?/p>
周遲看著眼前的何堅,默不作聲。
他此刻心中其實有些慶幸,這場布局,要不是自己一定要在見雪山跟那白堊單獨一戰(zhàn),那么自己此時此刻,根本走不上來小憩山,也沒辦法跟這位何掌律單獨見面。
“涇州這個地方,向來有些亂,其實正該是小憩山站出來照顧百姓,穩(wěn)定民心才是。”
周遲忽然開口,只是這句話,意味深長。
涇州府在東洲九座州府里,一向是最為混亂的,妖魔橫行,邪道修士肆掠,自古都是如此,早些年小憩山老山主在的時候,看著那勢頭,給他甲子之期,說不定不僅能將一座小憩山打造成涇州府第一宗門,也能將此地的亂象一掃而空。
要知道,當時的老山主可是連殺了不少邪道高手的。
雄心壯志,不言而喻。
何堅嘆氣道:“到底這頭上還有一座黃龍洞啊?!?/p>
黃龍洞,如今涇州府名義上的第一宗門,只是這座宗門,比較起來其余幾座州府的第一宗門,就要相形見絀太多了。
洞主黃龍真人是個歸真巔峰,但一身境界來路不正,向來不被其余歸真巔峰的修士放在眼里。
不過他到底是個歸真巔峰,唬人還是很夠用的。
至于黃龍真人以下,一座黃龍洞,還真沒有什么修士可以拿出來說。
“何掌律已經破境歸真上境,只怕黃龍洞也無人敢說能穩(wěn)贏何掌律吧?”
周遲微笑著開口,只是神色顯得有些古怪。
何堅看著周遲,搖頭道:“到底是一位歸真巔峰?!?/p>
周遲哦了一聲,不言不語。
何堅也沒急著說話,就是在這會兒,也好像有些出神。
周遲忽然站起身,笑道:“何掌律,你真以為我來一趟小憩山,就是為了幫著你殺孫恍而已???”
何堅有些茫然,“周掌律的意思是?”
周遲也懶得多說,只是遠眺前方,微微一笑,“我下山之時,小憩山就是涇州府第一宗門了?!?/p>
何堅對此只是微微蹙眉。
……
……
小憩山,宗主住所在那座祖師大殿后的山腰靈氣最濃郁之地,有一座用珍稀玉石修建的宮殿。
名為白玉宮。
孫先作為山主之子,雖說不能入住白玉宮,但憑著自己的身份,也能在不遠處有一座自己的庭院。
此刻孫先正從自己的庭院里離開,趕往自己老爹所住的白玉宮。
宮門之處值守的修士看到孫先,都沒有半點阻攔的意思,誰不知道,山主對于自己這個兒子是如何在意的?
再說了,孫先的確天賦也還不錯,在這一代的年輕弟子里,始終牢牢占據著魁首,這樣一來,以后就算是孫恍想要將山主之位傳給孫先,其實也說得過去。
一路暢通無阻的進入白玉宮之后,孫先見到了在靜室里盤膝打坐的老爹孫恍。
孫恍聽著腳步聲,緩緩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眼前的孫先,“跟你說過很多次了,這些男女之歡,不是不能有,而是自己要克制,你如此縱欲,對修行百弊無一利?!?/p>
身為孫先的父親,又是一位歸真上境的修士,他哪里看不出自己這個兒子剛剛做了些什么。
孫先揉了揉臉頰,從孫恍身旁的桌上拿起一瓶丹藥,倒了一顆丟入嘴里,嚼了嚼,“爹,修行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勞逸結合的,像是你這樣天天打坐修行,不也是在歸真上境止步這么多年?”
孫恍微微蹙眉,但到底也沒有出言斥責,山上修士一般不會生子,可但凡有了子嗣,就會都有一些普通父親及不上的溺愛。
更何況孫先出生不久,他的那位道侶就因為閉關身死道消,看著孫先長大的孫恍,對他的疼愛,就更是要比旁人更重了。
“總之修行不要落下,不然等為父駕鶴之日,你想要坐上山主之位,只怕不會太容易?!?/p>
孫恍微微開口,想的也是孫先的后路。
孫先嘿嘿一笑,“到時候爹只要提前除了何堅那家伙,山上沒人攔得住兒子?!?/p>
孫恍對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也沒有任何反駁,反倒是點了點頭,“何堅此人,心思深沉,不是和我父子一條心,而且頗有大器晚成的意味,早些年不溫不火,現(xiàn)在倒是好了,一路走到了歸真中境,跟為父只差一個小境界,這樣的人心思很重,不好掌控,還是遲早要除去他?!?/p>
孫恍不是傻子,既然當年自己用那種手段坐上這山主之位,那他自然不會覺得就這樣高枕無憂了。
老話從來都說得好,平時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可要是平日里做夠了虧心事,那么每一日都應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對了,爹,那個重云山掌律明擺著沒把爹放在眼里,爹之前在山前,怎么如此的軟弱?”
孫先忽然想到一事,皺起眉頭,有些不滿。
孫恍看了自己兒子一眼,眼底閃過一抹失望,但開口的時候,還是耐心解釋,“現(xiàn)在那個年輕人風頭如此大,自然要避其鋒芒,一座百鱷山說滅就滅了,咱們這座小憩山,又能擋得住他們?”
孫先一怔,有些后知后覺,“爹,你是說,他這一次來咱們小憩山,就是為了來滅咱們的?”
“可咱們跟他們重云山八竿子打不著一起,無冤無仇?。 ?/p>
孫恍默默嘆氣,實在是有些無奈,自己這個兒子,好的一點是修行天賦的確不錯,這一點,沒話說。
但壞的就是他這個腦子,實在是讓他覺得有些難以忍受,不過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有時候除了生氣之外,也不能做什么別的了。
“小先,你要明白,天底下的事情,無冤無仇四個字根本說不上有什么用,一個人要殺你,或許是因為你身負重寶,或許是因為你長得比他好看,甚至很有可能是你看了他一眼,他就不滿意,要殺了你,像是重云山,從前跟咱們素無交集,為何他要來咱們這里作客,你就沒想過其中的原因嗎?”
孫恍緩緩開口,不過他卻沒有說起最根本的原因,有些話,不能說。
只是看著孫先皺眉的樣子,孫恍也知道自己這些話應該也沒什么用,便又說了些別的,“切記兩點,一點是永遠不要跟旁人交心,另外一點就是,永遠不要輕易得罪人?!?/p>
說到這里,孫恍頓了頓,這才繼續(xù)緩緩開口道:“如果真得罪了人,一定要斬草除根,不要給別人任何機會報仇。”
孫先聽著這個,嘿嘿一笑,“爹,別的我不知道,做這種事情,我門清。”
孫恍扯了扯嘴角,也懶得再多說什么,“對于那個年輕人,你就不要再說什么了,也不要管什么了,你這些日子也不要露面了,好好修行一番,別把修行落下了。”
孫先張了張嘴,本來想說些什么,但看到自己老爹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就還是說了句知道了。
很快離開這座白玉宮的孫先就返回了自己那座庭院。
庭院門前,有年輕修士一臉諂媚,拿出一瓶丹藥,遞給眼前的孫先,“少山主,才到的春風丹,試試?”
孫先瞥了一眼這個年輕修士,伸手接過來那瓶丹藥,笑瞇瞇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不錯,去丹房領丹吧,就說是我讓的,蘇長老不會為難你的?!?/p>
年輕修士趕緊道謝,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他費盡心力為孫先搞來這些丹藥,為得是什么?
不就是為了多要些修行所用的丹藥嗎?
年輕修士也識趣很快離開,只是看著孫先走進那座庭院,年輕修士抬眼看了一眼那邊,眼神里有不加掩飾的譏諷。
在他看來,孫先要是沒有那個孫恍這個山主老爹,自己一只腳就能踩死他!
不過他也很快轉頭,要去丹房那邊,他倒是很清楚一點,那就是想要有朝一日踩到孫先的頭上,那就必然要有極高的境界,不然一輩子都只會被孫先呼來喚去!
至于孫先,朝著庭院里的一處屋子走去,那邊大大小小的屋子里,有專門從山下?lián)锫佣鴣淼呐庸┧鶚贰?/p>
隨手丟了一顆春風丹進嘴里,孫先隨意推開一間屋子的門,他記得這邊這間屋子里是一個才抓上山的婚婦。
女子在他眼里,也有三六九等不同滋味的。
就像是這屋子里的婚婦,就要比少女多出一些別樣的味道。
想到這里,孫先瞇起眼睛。
只是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你是誰?!”
對面的床榻上,本來應該坐著一個女子,但這會兒卻是一個身穿暗紅色衣袍的年輕男子,正看著他。
聽著自己的詢問,對面的年輕男子站起身來,只是瞥了孫先一眼,并不答話。
可就是這一眼,讓這屋子里,頓生出一道璀璨的劍光。
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