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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大道三千,何亂我心

天宮大喪,此事不尋常。

道門修士離世,有駕鶴西去之說,也有化虹飛升之說。

只是飛升也好,西去也好,說法不同,都是同樣的事情。

不過道門修士離開世間,是尋常事,一座道門,茫茫多的修士,許多人甚至是悄無聲息離世,沒有什么外人知曉,而能驚動一座道門的,其實(shí)現(xiàn)在滿打滿算,只有兩人。

天宮大真人和冥游圣人。

而這一次天宮發(fā)喪,那位泰寧真人本無這個(gè)資格,但到底還是大真人念及了同門之情,才得以讓全道門修士相送。

中洲各地,諸多的道觀很快收到了那天宮的法旨,只是一番猜測之下,也并未猜出來到底是何人駕鶴西去。

大真人也好,冥游圣人也好,那都是世上罕見之修士,這樣的人物離開人間,必要說清楚的。

而泰寧真人雖說跟兩人同代,但境界并不算極高,所以知曉他的修士并不多。

中洲東南方向,有一座不大道觀,名曰明月觀,觀主是個(gè)年過四旬的普通道士,不會修行,也沒有什么境界可言。

小觀香客早已不多,臨近百姓對于這座小觀,并不是太放在心上,要不是那觀主能寫一些平安符,時(shí)不時(shí)在農(nóng)忙時(shí)候還會去附近村子里幫忙,小觀還在不在,不好說,但這位長草道人,肯定是早早就餓死了。

不過獨(dú)自一人的觀主小觀這些日子來了一個(gè)年輕道士,是個(gè)游方道士,來到這座明月觀之后,便詢問長草道人是否可以掛單,觀主最開始有些為難,但看到那年輕道士拿出一袋子銀錢之后,這才喜笑顏開,將事情答應(yīng)下來。

小觀不大,但找兩間廂房還是找得出來的,年輕道士住進(jìn)去之后,每日跟長草道人同吃同住,倒也沒有要求要什么好的飯食。

這天清晨,兩人吃過一碗素面之后,收好碗筷,觀主才笑著開口,“相處了幾日,其實(shí)尚不知道友道號,在哪座仙山修行呢?!?/p>

年輕道士笑著說道:“小道道號后名,在一座名為地茅觀的小觀修行,那座道觀比長草道人這里,大不了多少的。”

觀主先是同樣說了一聲自己的道號,長草。

長草道人這才擺手笑道:“只看后名道友的儀態(tài),便知道絕不是出自微末小觀,說不準(zhǔn)是一方大觀,觀中有長輩還有一國國師之類的吧?”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長草道人猜錯(cuò)了?!?/p>

長草道人哦了一聲,卷起滿是補(bǔ)丁的道袍,感慨道:“即便不是如此,也差不了哪里去,而且貧道這些日子觀道友談吐,想來道友肯定是所在道觀里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大膽猜測一句,應(yīng)是第一人。”

年輕道士想了想,輕輕搖頭,“長草道人說對一半,如今小道說個(gè)第一人,倒也不為過,只是小道這第一人,并非那靠著自己本事來的,小道有一師弟,驚才絕艷,入觀之時(shí),就讓觀中長輩驚喜不已,從小到大,甚是慚愧,我這個(gè)做師兄的,一直被他壓一頭,甚至在小道那師父來看,以后能接任長草道人的,大概是他而非小道?!?/p>

長草道人微微開口,“大觀好弟子太多,難以選擇,小觀反倒是一個(gè)能找出來接班的都沒有,上哪兒說理去這?”

“那道友那師弟,最后又如何離觀而走了?”

年輕道士嘆道:“小道那師弟,天資太好,又太過于好了,想得太多,有些想法就和觀里有了不同,有一日,他和我那師叔論道,一對師徒,對某件事起了爭執(zhí),而后這對師徒,竟然是誰都沒法說服誰,我那師叔也不知道是一氣之下還是什么,竟然選擇要將師弟逐出觀去,師弟也沒服軟,打了個(gè)稽首之后,就轉(zhuǎn)頭離去,至此不歸。”

“此事聽著遺憾,實(shí)際上小道最不明白的是,小道那師父作為長草道人,為何自始至終都不發(fā)一言,對此聽之任之,明明師弟他那資質(zhì),冠絕同代啊。就這么能讓他離去?”

年輕道士搖搖頭,此事他已經(jīng)想了數(shù)年,但還是想不明白。

長草道人笑道:“那想來是那位長草道人知曉你那師弟并非和自己師父有間隙,而是知曉他的大道,跟貴觀理念已有不同,再難勉強(qiáng),留下來,要不然是讓道友那師弟泯然眾人,要不然就是讓貴觀徹底革新,前者誰來想都會覺得可惜,至于后者,誰又能說道友師父是對,道友師弟是錯(cuò)呢?既然無法決議,只好放他離去了?!?/p>

年輕道士一怔,竟然在這里有了豁然開朗之意,他看著眼前的長草道人,鄭重行禮,“之前聽小師叔說,市井山野,確有高人,小道還不相信,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前些年那般自大驕傲,實(shí)在是慚愧?!?/p>

長草道人搖頭笑道:“此事并非如此,不過是吃慣了山珍海味,再偶爾喝上一兩次菜粥,覺得滋味不同而已,難不成就因?yàn)檫@一兩次不同感受,就要說菜粥是人間至味?沒有道理的事情。”

年輕道士再一怔,有些說不出話來。

長草道人緩緩起身,笑道:“道友,既然走上了一條路,那就一直走下去好了,勿要走著走著,看著另外一條路覺得不錯(cuò),就跳過去,要知道,人總是愿意美化自己不曾走過的那條路,可實(shí)際上真有那么好嗎?”

“那些路,讓你看到的,大概或是風(fēng)光不錯(cuò)的一段,但你走上去,這才知曉,一路上,其實(shí)泥濘更多,風(fēng)光終究只是少數(shù)?!?/p>

年輕道士若有所思。

等他回過神來,那長草道人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物,赤腳走出道觀,不知去向。

年輕道士站起身,緩慢離開道觀,在附近緩步。

不多時(shí),他便來到一片水田之前,正是農(nóng)忙時(shí)節(jié),田間到處都是人,那位長草道人幫著那些農(nóng)夫耕作,直到一兩個(gè)時(shí)辰之后,才坐在田壟那邊,抽著自帶的旱煙,跟那些農(nóng)夫說幾句道卷上的內(nèi)容,但也極有分寸,絕對不長篇累牘,而是閑聊幾句之間,夾雜著幾句道言。

如果那些農(nóng)夫還是聽不明白,那位長草道人也不生氣,而是會以最簡單的字句來解釋,有時(shí)候會用一些最普通的比喻,所比喻之物,都是農(nóng)夫日常生活見到用到的東西。

深入淺出,便是如此了。

等到日落西下,有人邀請長草道人去自家吃飯,長草道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年輕道士,跟那農(nóng)夫說了幾句,那農(nóng)夫也爽快點(diǎn)頭,并未有半點(diǎn)為難之意。

之后兩人就跟著去吃了一餐飯,吃完之后,天色已晚,長草道人笑著借了一盞老舊燈籠,提著返回道觀。

走在田壟之上,聽著四周的蟲鳴聲,年輕道士忍不住感慨道:“此間蟲鳴聲,還是第一次聽。”

長草道人笑道:“夜晚之時(shí),天地靜謐,蟲鳴聲便異常響亮,有人覺得擾了自己入眠,也極煩的。不過說起來蟲鳴聲以夏日夜晚最為響亮,道友知道為何?”

年輕道士說道:“請道兄賜教?!?/p>

“很簡單,夏日炎熱,讓人入睡困難,心情煩躁之下,再聽到周遭的蟲鳴聲,就更是覺得聒噪了?!?/p>

長草道人微笑道:“但實(shí)際上這些小蟲,四季鳴叫不停,聲響沒有高低之分的?!?/p>

年輕道士微微蹙眉,“依著道兄的意思,所謂不同,只是自己的心境不同,若是心境始終一致,那么世間萬物何時(shí)何刻,無甚不同?”

長草道人感慨道:“道友不愧是大觀走出來的,悟性之高,讓人贊嘆?!?/p>

年輕道士皺眉,伸出手折斷一棵野草,然后問道:“此草如今斷了一半,昨日還是完整的,明日想來和今日也不同,如何能說無甚不同?”

長草道人說道:“一花開一花落,此花開,彼花落。若是道友糾結(jié)于一葉一花,那自然不同,春日萬物勃發(fā),冬日萬物枯敗,又是不同。四季輪回,若只是一件事呢?春夏秋冬之后,就是下一個(gè)春夏秋冬,而非是別樣景象。這又有什么不同?”

年輕道士看著手中的半根野草,皺起眉頭,“若小道眼中只有一根草,那么草自然每日不同,但小道眼中若是整個(gè)人間,那么人間便無不同?!?/p>

長草道人感慨道:“道友如此聰慧,實(shí)在是讓人艷羨啊?!?/p>

這話真心實(shí)意,沒有半點(diǎn)水分。

年輕道士回過神來,輕聲道:“道兄的一顆道心,才是小道難以企及的。”

長草道人笑了笑,“何來道心,只是瞎想而已,這些年來,也無什么事情做,吃飯修道,這修道如何修,其實(shí)也搞不清楚,只能多想想,平日里也無人說,說出來旁人也聽不懂,這只好跟你說說,不過說起來,貧道這些東西,也并非貧道自己所想出來的,說來很巧,曾有落魄道士,也在觀中住了些日子,跟貧道聊了很多,貧道這些話,大概其實(shí)是他的東西而已?!?/p>

年輕道士問道:“那位道友是何方高人?”

長草道人搖搖頭,“看著不像什么高人,他極為邋遢,雖能說出這種言語,但平日里,也喜歡和那些村婦說些葷話,有一次甚至偷看那村婦洗澡,被那村子的漢子找了不少堵在了貧道的這道觀中。”

長草道人有些哭笑不得,“要不是貧道在當(dāng)?shù)赜袔追直∶?,估摸著那人挨一頓打是免不了的。”

聽著這個(gè),年輕道士皺起眉頭,實(shí)在是不敢相信,能說出那些言語的人,能做得出此等事情來。

“其實(shí)我們這些人,嘴皮子吧嗒吧嗒說不少東西,可說出來的東西,很多時(shí)候,自己都做不到,只能?;H?。”

長草道人想起一事,笑道:“記起來了,那人曾說,世上最難之事,是知行合一?!?/p>

“好像除此之外,還有幾句話,只是記不清楚了?!?/p>

長草道人跟年輕道士兩人返回小觀,坐在屋檐下,看著那夜空繁星,長草道人忽然輕聲道:“貧道曾聽人說,每一顆星辰,其實(shí)都是一尊神靈尸骸,也只有神靈之軀,才能萬古長明?!?/p>

年輕道士說道:“哪里來的什么神明?!?/p>

長草道人對此不以為意,只是自顧自說道:“白日里看不到星星,是因?yàn)槟禽喆笕帐悄巧耢`之主,其余神靈自然要避讓?!?/p>

年輕道士不發(fā)一言。

神靈之說,世上相信的人本就不多,更別說他這樣的出身了,他甚至?xí)J(rèn)為,世上即便真有神靈,也不會是自家?guī)煾傅膶κ帧?/p>

眼見年輕道士不說話,長草道人便開口問道:“道友聽了貧道這么多話,有何感想?”

年輕道士想了想,說道:“有些所得,其實(shí)貧道一顆道心,都已經(jīng)有些搖晃了。”

“怎會如此?”長草道人皺眉道:“貧道看道友絕不是這樣的人啊,道友之心,應(yīng)該無比堅(jiān)定才是。”

年輕道士笑道:“興許是以前太過自大,覺得已得大道真意,如今聽了道兄所言,才知道這是冰山一角,自己道法微末,大道不過才勘悟一二而已。”

長草道人感慨道:“聽著道友所言,貧道有些擔(dān)心,若是道友因?yàn)樨毜篮鷣y幾句話,就生出這樣的心思,那貧道就真是大罪了。”

“怎么會怪道兄?”

年輕道士嘆氣道:“要怪就怪小道道行尚淺。”

不過從稱呼來看,他還是已經(jīng)十分敬重這個(gè)鄉(xiāng)野道人了。

“貧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煮一碗寧神茶給道友喝吧?!?/p>

長草道人很快端來一碗茶水遞給年輕道士,年輕道士也沒推遲,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

長草道人接過空碗,正要說話,忽然便聽到一道鐘聲。

他瞪大眼睛,年輕道士更是蹙起眉。

“鐘聲何來?”長草道人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然后仰頭看向天空,驚駭?shù)溃骸半y道是天外之音。”

年輕道士仰起頭,心神一震,已經(jīng)知曉答案,打了個(gè)稽首,輕聲道:“多謝師叔最后護(hù)道一程。”

說完這話,年輕道士微笑看向長草道人,“險(xiǎn)些著了你的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