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晚霞，東一塊西一塊地黏貼在天空，仿佛這片天穹潦倒的補丁。烈日高懸正中，海上波光粼粼。黃昏出現(xiàn)過嗎？還是一直是正午呢？時間仿佛從來沒有變化。但是伯魯死了，顧師義沒了。顧師義的超脫路，被生生斬斷了！姬玄貞，姬景祿，歐陽頡，應(yīng)江鴻，這樣恐怖的武力陣容，也不是景國能夠投放在海上戰(zhàn)場的全部。景國有能力攔下當(dāng)世任何一個人的超脫之路——倘若對方?jīng)]有相應(yīng)的力量來護道。姬景祿緩緩收回他的拳頭：“在顧師義身死的那一刻，我聽到了許多的悲聲。顧師義的力量雖不足夠，但顧師義的影響力，我已經(jīng)看到了?！薄拔覀冊试S悲悼！允許有人為他哭泣！”姬玄貞站在那里，他其實什么都了解：“但絕不會因為他有這樣的影響力，就允許他站在景國的對立面，挑釁景國的意志?！被蛘哒f，恰恰是顧師義竟然有這樣的影響力，竟能讓天下游俠兒為之鳴鞘，當(dāng)他試圖阻擋景國的意志，他才更不被允許活著?！八∥抑毖浴檸熈x做過什么特別偉大的事情嗎？”歐陽頡收起他的緝刑令，無盡蒼青色的鎖鏈，像一顆棘樹收回了枝芽，他的聲音也是刺人的：“我印象中并不存在有什么相關(guān)于他的驚天動地的傳說。如果有，算我孤陋寡聞?！薄敖裉炀褪撬龅淖畲蟮氖虑榱耍瑸橐粋€平等國的孽賊叫屈，膽敢阻擋中央帝國的刀鋒。”姬玄貞略顯刻薄地道：“或許倉促沖擊超脫失敗也能算是他的傳說。畢竟不是誰都有失敗的資格?！薄八徊贿^堅守他的理想，做個純粹的俠客，秉義而行，持正恒志，如此不回頭地走過他的一生——這樣算得上偉大嗎？”應(yīng)江鴻問?！按蟾挪凰惆桑　彼詥栕源?，收劍入鞘：“現(xiàn)在說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失敗了。我們可以說他注定不能成功。我們書寫歷史?！薄皞b以武犯禁?！鄙頌樘煜戮冃趟究傞L，歐陽頡的立場非常明確，因為緝刑司很多時候要對付的，就是這些所謂的俠客：“我們允許一定限度內(nèi)的俠存在，但絕不允許超出律法的俠存在。想要越過國家霸權(quán)，踐行所謂俠的精神，我們更不允許?！奔Ь暗摏]有興趣繼續(xù)在這里討論一個死人的一生，本身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遠(yuǎn)眺一眼天京城的方向，便一步高躍，消失無蹤?！按笏臼?！”天京緝刑司南城司首徐三，從海上走來：“地獄無門這次行動，其他閻羅都是佯裝靠近，我們的人還沒過去，他們就已經(jīng)跑掉。只有秦廣王算得上真正出了手——我們在一些無人的海島，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他布置的祭壇，算上之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一共有三十三個，都已經(jīng)拆卸帶回景國研究。如果屬下沒猜錯的話，他大概本是想借助被追殺的壓力，鍛打自己，在生死之間沖擊絕巔！”他頓了頓：“顧師義和伯魯?shù)膭幼?，必然牽制一部分我方力量，最多只會有一位真君追殺他，這就叫他不是毫無希望。早在沖擊神臨時，他就做過這樣的事情。如今大概是想故技重施?！彼€有話沒有說出來。所以鏡世臺那邊發(fā)生的事情，大概率不是出自秦廣王的授意，而是楚江王擅自主張。插手景國的行動，隨機挑一個真君來找死，以此突破自我……如此瘋狂的行徑，在秦廣王身上倒并不讓人意外?！斑@樣的人早晚死無葬身之地。當(dāng)然這對他來說并不是詛咒?！睔W陽頡擺擺手：“先這樣，海上的事情結(jié)束了。往后有的是時間?！毙烊@時才看了一眼晚霞，慣來倜儻如他，帶了一點難掩的驚愕：“顧師義還沒有死徹底嗎？”黃昏之中顧師義的神軀，每一部分都分割得很遙遠(yuǎn)，每一部分都散入黃昏——但仍然有黃昏的色彩，不斷涌動、匯聚，想要凝成一雙眼睛，一張嘴唇，或者一雙手。當(dāng)然都是徒勞。“只是還有一些不甘罷了！”歐陽頡抬掌在身前一橫，仿佛隔住某種不愿見的厭物，道身便化入天光。海上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姬玄貞再次環(huán)看了一眼這片靜海，而后返回天空，橫飛于世，以煊赫的姿態(tài)退場。最后只剩下應(yīng)江鴻，獨自走到黃昏中，看著那不斷凝聚又不斷散開的神性力量，感受著那份頑強和不甘，終是嘆了一聲：“義士今日死！”他伸手一抹，抹掉了顧師義不能閉上的眼睛：“俠，不存在了。”但在這時候，他于冥冥之中，聽到了一種回響。似是已死者在回應(yīng)他的祭奠。那個聲音問：“你以為俠是什么呢，應(yīng)兄？”冥冥之中有許多聲音在回應(yīng)——“俠者，人佩長鋏也?！薄皞b者，重然諾，輕生死?！薄皞b是自由的人。”“俠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的人，也是應(yīng)該關(guān)進籠子里的人?！薄皞b也是肉體凡胎，也會恐懼和疼痛，也會被消滅，被殺死。俠之所以能夠面對那一切，因為俠是更勇敢的人?！薄瓚?yīng)江鴻沒有說話。最后他聽到顧師義自己的回答：“俠是一種不死的壯懷。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不公，還有壓迫，還有不義之人，不義之事。俠就會永遠(yuǎn)存在?！痹谀瞧谙诺狞S昏里，原來留下了顧師義永遠(yuǎn)的回響：“你殺死了我，但殺不死俠的存在。”關(guān)于俠的定義，應(yīng)江鴻聽到過很多。對于顧師義這個人的看法，應(yīng)江鴻也見過很多種。他忽然意識到，其實現(xiàn)在可以對顧師義蓋棺定論。因為顧師義已經(jīng)死了。他一生沒有做過壞事，都是義行。他幫助弱小，扶危救貧。他為真相發(fā)聲，為正義拔劍。鄭國親王為惡，只有作為鄭國皇子的他，提劍殺之。說“義之所在，雖皇命而不受”。鄭國百姓被戕害的時候，只有孑然一身的他，殺上草原。說“哪怕是蒼羽巡狩衙，也不該肆無忌憚！”天公城被毀，伯魯被殺的時候，只有號稱天下第一豪俠的他，站出來攔下姬玄貞那一刀。說“天公的理想沒有錯?！边@世上虛偽的人太多了，欺世盜名的人也太多了，多到人們已經(jīng)開始厭惡那些看起來沒有什么道德瑕疵、好似完美軀殼的那種人。但時間會平等地檢驗所有。這是一個用雙腳丈量天下，用義舉度量時光的人。當(dāng)然，你還可以說，此人大公如偽，大義似惡，大仁似奸！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邀名。他那些看起來無私的奉獻，背后一定有陰謀存在。倘若他還活著，他一定會有露出馬腳的那一天。但可惜，你的"倘若"，永遠(yuǎn)都不能再實現(xiàn)。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應(yīng)江鴻在這時候才恍然驚覺，一個在各種意義上都已經(jīng)真正死去的人，才能真正冠以純粹的“義”名，才沒有任何猜疑能夠真切地落在他的身上。才真正讓人相信，那個以“義”為格的現(xiàn)世神祇，是可以純粹存在的。因為他永不能再改變。永不污此名。顧師義今日的戰(zhàn)死，他超脫的失敗，才真正完整了他的一生，將“義”字完成。那么……應(yīng)江鴻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遽然轉(zhuǎn)身，用力之猛烈，將近海撞出一個時空混淆的空洞！一步跨越千萬里，已然騰身在天馬高原的上空！南天師飛臨天馬原的第一時間，就已經(jīng)橫劍！但是。晚了！一個強抑著狂喜但根本抑不住的聲音，已經(jīng)恢弘地響起——“吾以黃昏之名，予你永恒的誓言！”原天神的聲音！“顧師義！吾永遠(yuǎn)的摯友！原天神國里，永奉你的尊名！天下之義格，由吾永證！”“吾以神名永誓，永如先約。此后萬萬年而至于永恒，有真正以"義俠"成道者，吾為護道神，掃滅一切道敵！”那被斬碎的黃昏天柱，正潰歸于永恒的黃昏里?？墒菬o邊絢爛的霞光中，有一種無上貴重的力量在上升，那是一尊燃燒著的神輝流動的冠冕！和國都城里，原天神廟中那可憐的泥塑，轟轟然搖動起來！東天師宋淮一瞬間迫近天馬原，龍武大都督鐘璟也捧出了他的八面劍。應(yīng)江鴻的劍更是已經(jīng)斬下！但是來不及，一切都來不及——景國和荊國在天馬高原都有長久的禁制，也都在原天神身上栓上了鎖鏈，可取走諸神冠冕的人，是顧師義。顧師義是全天下最自由的人，不在任何枷鎖下，不在任何約束中。榮譽，利益，血脈，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夠禁錮他，一生秉義而行。祂獲得了神話時代的饋贈，拿到了蒼天神主的傳承，而在沖擊超脫的那一刻，將這頂諸神黃昏的最深處、由無數(shù)破碎神意所凝結(jié)的冠冕，為原天神敬上！此冠冕，落在泥塑身。這就是原天神甘愿做犬馬，在天馬高原苦等了幾萬年的神話饋贈，黃昏至珍！原天神那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超脫路，那遙不可及的一線天塹，就此被抹平。冥冥之中是顧師義僅存的回響——“我只能做到這里，但我寄望未來?！薄敖褚哉x的黃昏，點燃諸神的冠冕?！薄皞b永遠(yuǎn)不死！義在人心永生！”這是顧師義的理想！顧師義要在固有的現(xiàn)世秩序之外，建立起一種監(jiān)督所有強者的秩序，不使眾生為螻蟻，不叫人命為草芥，使不敬凡人者，陷落永恒黃昏——那種秩序，名之為【俠】！但再宏大的理想，沒有力量來踐行，也只是空中樓閣。所以他要成就“義”之神明?？蛇@一步又絕無可能成功。以“義”為格，就要踐行其道，就會不可避免地站在那些強權(quán)力量的對面，也必然會被碾滅！固有的秩序牢不可破，現(xiàn)實的重量太沉重！所以他退而求其次，與原天神定約，奉冠冕于彼，將自己的理想，留給未來。真正超脫的原天神，將為此護道。他已經(jīng)繪出了義的輪廓，留下了義的力量。千百年后若再有一個顧師義出來，必然不會再像今天一樣，孤獨地死去。碩果僅存的原天至高神廟，整個和國唯獨留存的擁有原天神信仰的建筑，宗德禎給予的聽話的“獎勵”——在這一刻，綻放出無盡輝煌的神光。永恒的神國降臨了！過去的殘垣和新生的神明相逢?！肮?！”“啊啊啊啊?。　闭祚R高原都在搖晃，動蕩！原天神一時在狂笑，一時在怒叫。祂已經(jīng)拿到了天馬原的最高權(quán)柄，正式接掌永恒之黃昏。數(shù)萬年的憋屈，憤懣，屈辱，一朝掃盡?。。〉k本是現(xiàn)世最接近超脫的存在，祂都不是只差一步，而是只差一個挪腳，就能夠成功。卻只能遙望那一隙，望而不能及。只能被栓在天馬原外，做了幾萬年的狗，更在不久前被景國人毫不留情地鞭笞侮辱！宗德禎當(dāng)面罵祂是狗。景軍掃盡了原天神教！以祂的力量，竟然得不到一丁點尊重！今不同昔！澎湃無極的力量，在天馬高原上呼嘯。永恒的黃昏卷動，有時露出青天的底色。和國之中，駐軍在此的神策統(tǒng)帥冼南魁，頃刻被無形的力量握住脖頸，狠狠地?fù)ピ谠焐裰磷鹕駨R的高墻上，轟破了十幾堵墻后，像一條死狗那樣被按在那里！什么當(dāng)世真人，八甲統(tǒng)帥，握強軍不輸衍道……根本沒有反抗之力。蒼蒼茫茫的天馬高原上，停棺在彼的殷孝恒的尸體，一剎那橫飛山河，撞向景國國土。而應(yīng)江鴻的劍，被一巴掌扇飛！原天神偉大的神軀在天馬高原上坐起來，躺時如嶺，坐時如山。身上密密麻麻的符文鎖鏈，一時盡裂，碎飛為屑！南天師應(yīng)江鴻，和前后腳趕到的東天師宋淮，幾乎同時避退千里之外。原天神的宏聲，回蕩在天馬高原——“自此以后天馬原，是景國人的禁區(qū)！”高原上黃昏的色彩翻滾，顯化出一張巨面，倏而遠(yuǎn)迫，逼至鐘璟身前：“還有你！”鐘璟手持八面劍，身有霸國勢，卻一退再退！退出了天馬高原的范圍。自此，景國和荊國對天馬原數(shù)千年的控制，而若要延算至道門時期，那是數(shù)萬年的權(quán)柄，今日全部散盡！天馬高原從此不為任何國家所有，只遵從于原天神的意志。真正的現(xiàn)世神祇原天神，于此建立祂的現(xiàn)世神國。已經(jīng)覆滅的永恒天國，已經(jīng)消亡的神話時代，在道歷新啟后，三九三零年的春天，有了最決然的回響。而真正開啟這一切的人，已經(jīng)死去了。這是這個春天最殘酷的童話。感謝書友“阿芙蓉berl”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17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