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年文士縱身飛來，齊軍的殺戮并未停止。

    他飛越過人間地獄般的“屠宰場”。

    在幾員秋殺軍將領(lǐng)冰冷的審視目光中，飛到了重玄褚良身前。

    余光所視，皆為殺戮。耳中所聽，盡是悲聲。

    其人面有哀色，唯獨(dú)在空中的重玄褚良面前，直腰挺脊，看起來倒也頗有風(fēng)骨。

    “你是何人？”重玄褚良問。

    “老朽乃陽國……故陽國赤尾郡郡守黃以行！”老年文士彎腰回應(yīng)道。

    微微禮過，他便急道：“大帥用兵如神，今日一戰(zhàn)滅國，堪為天下名！然而兩軍交戰(zhàn)，爭殺無論。殺降卻是不詳！古來降者免死，兵家正行。大帥何故下令屠殺？老朽實(shí)不忍大帥負(fù)此惡名，故冒死來勸！”

    “你既知我，應(yīng)知我名。”重玄褚良手里還提著陽建德的頭顱，聞言只是淡道：“再惡還能惡得過‘兇屠’二字嗎？”

    黃以行的目光下意識看向陽建德，滿頭血污之下，陽建德圓睜的眼睛仿佛在直視著他。

    他下意識便避開了目光，只顫聲道：“大帥，上天有好生之德……”

    重玄褚良打斷他：“上天亦有殺生之威！此些戰(zhàn)卒敢抗天兵，不殺如何正天威？”

    “陽庭積弱百年，三代尊齊！到頭來卻落得個大軍犯境。將軍，何耶？”黃以行難掩激憤：“軍士保家衛(wèi)國，又有何罪？戰(zhàn)場上不過各為其主，爭殺生死。如今勝負(fù)已分，大帥！屠刀當(dāng)止了！”

    “你的意思，是我大齊興無義之師，侵略此地？”重玄褚良瞇起眼睛。

    “不敢有此意！”黃以行求懇道：“陽庭腐朽，陽君失德，以至于今日，罪有應(yīng)得！但陽人無辜！齊陽相盟數(shù)代，陽人何曾稍有背離？”

    “你們這些人吶?！敝匦伊忌熘柑擖c(diǎn)了點(diǎn)他：“向來驕縱，自謂富且貴！儼然把齊的榮譽(yù)視為你們的榮譽(yù)，把齊的強(qiáng)大視為你們的強(qiáng)大，不過是寄生在齊國身上的藤蔓罷了！現(xiàn)在大樹要清除阻礙生長的藤蔓了，你還覺得光榮嗎？”

    黃以行怔怔然良久，才艱澀道：“今日社稷已滅，陽氏宗廟絕嗣。此或天意！然而……”

    他聲音漸起：“陽庭既滅，此地即齊土，陽人即齊人，哪有屠戮自家子民的道理？更何況，如今北有荊牧，虎視眈眈，南有惡夏，纏綿舊恨。西有強(qiáng)景，雄視天下！齊雖強(qiáng)，焉能以殺定人心？”

    重玄褚良只冷笑：“陽建德妄動大軍，以小國之傲慢，犯大國之天顏。原本我準(zhǔn)備殺絕此域。是一個小友求情，我才行此麻煩事。你跟我講什么狗屁道理、利益糾葛！我重玄褚良會聽嗎？”

    雖未明說，但他口中的小友，自然便是姜望了。

    而這個求情，其實(shí)子虛烏有。

    為了擊敗陽建德，重玄褚良有不惜逼死陽國全境軍民的決心，但那只是最壞的打算。他再怎么兇名遠(yuǎn)播，也不至于在勝負(fù)抵定的情況下還要?dú)⒔^陽域。

    也只有重玄勝知道，這是在給姜望養(yǎng)名。究其本質(zhì)，是為了戰(zhàn)后以重玄家青羊鎮(zhèn)為旗幟，重新建立秩序，乃是“分餅”環(huán)節(jié)的重要一步。

    重玄勝的想法或者有些簡單之處，但有一點(diǎn)說得對，重玄家的確需要一個光明之人，或者至少說是“看起來光明”之人。

    因?yàn)閮慈怂匦伊甲詾橹?，而能夠撫慰人心的旗幟，還真沒有什么合適人選。

    當(dāng)然，或許也還有其它原因，只不足為人言……

    “黃某這一生，只跪過天地君父，不屈于人！”

    見重玄褚良如此態(tài)度，就在他面前，黃以行轟然于半空跪倒。

    以膝虛撞，砰然作響：“愿為蒼生一跪！求大帥憐憫陽國百姓，切莫再殺無辜！”

    戰(zhàn)刀割破脖頸、鮮血飆射的聲音。慘叫的聲音，呼痛的聲音，求饒聲，殺戮上頭的怪叫聲……

    所有屠殺的聲音都在注解著什么。

    重玄褚良注視黃以行良久，才道：“軍令如山，本帥沒有收回命令的道理。不過你的勇氣，令某動容。你是陽國少有的忠直之人，看在你的份上，本帥可以免陽國百姓一死，只要他們誠心歸服……你可愿為本帥傳此令？”

    他的意思，再沒有轉(zhuǎn)圜余地。

    見事無可緩，黃以行雙手虛按空中，屈下身來，以額觸及手背，流著淚道：“老朽愿往！”

    而后其人轉(zhuǎn)身飆射遠(yuǎn)去，再不看戰(zhàn)場一眼。

    重玄褚良亦不管他，只把手里陽建德的頭顱提起來，與之平視，忽然嘆道：“陽庭失盡人心，豈你一人之非？”

    自有手下親衛(wèi)，捧了玉盒前來。

    他將這顆頭顱，放進(jìn)玉盒中，又再看了一眼，才合上蓋子。

    “送回臨淄吧。”他嘆道。

    整個陽國，有資格送回臨淄以夸功的頭顱，也便只有陽建德和紀(jì)承了。

    這時候，重玄勝步履艱難地走過來，滿臉殺氣：“大帥，真要全他此名？”

    重玄褚良先是看了他一眼，只點(diǎn)了一聲：“戰(zhàn)場上，死生常事?！?br />
    “十四未死！”重玄勝說了一句，又補(bǔ)充道：“我恨的是麾下士卒，五千只余七百！”

    重玄褚良不置可否，只針對他之前的問題回了句：“既是沽名賣國之輩，就給他些名聲！”

    而后徑自返身，往本陣而去，再不看身后戰(zhàn)場。

    他重玄褚良既然下了軍令，這二十一萬陽國大軍是必要?dú)⒈M的。

    黃以行看似忠懇悲憫，然而其人身為赤尾郡郡守，戰(zhàn)前未入戰(zhàn)場，戰(zhàn)時不能救君死國，在戰(zhàn)后才沖出來勸阻屠殺。

    雖然或許也有些正義存在，但恐怕更多只是為了救護(hù)百姓的名聲。

    說是舍命救護(hù)百姓，實(shí)則在這種情況下，重玄褚良?xì)⑺韧罋⑷f軍的后果還要惡劣。

    陽庭之所以失盡民心，除了國主不作為外，就是因?yàn)殛柾ミ@些官僚個個有自己的想法，或名或利，個個為私。

    所以重玄褚良說黃以行是沽名賣國之輩。

    其人不惜踐踏陽君陽庭，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儼然舉國皆濁他獨(dú)清。但其人作為赤尾郡守，陽庭毋庸置疑的高層，陽庭過往決策，又怎么可能無涉于他？說到底，這人只考慮自己的聲名，而并不在意家國！

    但盡管如此，他還是要成全這個人的名聲。因?yàn)橛羞@樣的人存在，才便于齊國在此地的統(tǒng)治。

    愈是陽國之惡賊，愈是齊國之良臣。

    姜望于青羊鎮(zhèn)是一旗，是謂世外桃源。

    黃以行于陽國亦是一旗，是謂撥亂反正。

    有此二旗，不愁不能收盡陽地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