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罵完了出了氣,那女子方用手指勾著窗鎖,將窗扇慢悠悠地合上。
舉手投足,妖嬈至極,與她粗糲的、像被火燒過一樣的嗓音,還有那猙獰的外表,極不相符。
合上窗后,她晦暗的眼神里,閃過一抹神傷。
又冷了一碗藥水后,朝里間走去——
卻發(fā)現(xiàn),床榻上昏睡了兩個多月的男子,竟然醒了。
面容枯槁,五官削瘦。
年僅三十,鬢邊已生了白發(fā)。
一雙桃花眸里,再無從前的半點光彩。
聽到她的腳步聲后,那男子麻木的桃花眸終于有了反應(yīng),木然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朝這邊看過來,待看到她臉上的傷疤后,魂跟著回來了一寸。
聲音嘶啞,“綠蕪,你……”
哐當(dāng)。
綠蕪手里的藥碗砸落在地板上,聲音尖銳,惹來樓下住戶的一陣罵聲。
可她卻聽不到那罵聲,眼底只有喜色,到后來,竟喜極而泣。
跌跌撞撞地沖到床榻邊,攥著林從鶴枯瘦的手,哽咽道,“三爺,你終于醒了!”
原來,長春侯府被滿門抄斬時,綠蕪和林從鶴和仆人換了衣服,跳進(jìn)后院的枯井里,方逃了一命。
可跳井時,綠蕪為了保護(hù)林從鶴,將林從鶴死死護(hù)在身下,她的臉上、身上……全被井壁里頭凸 起的棱角給刮破,渾身上下,體無完膚。
從前那張讓她成為頭牌的臉,早已面目全非。
那一雙彈琵琶的手,再也拿不起重物。
二人在枯井里待了七天七夜,等侯府的大火徹底熄滅了,才撐著最后一口力氣離開。
滿府的親眷一夕之間死傷殆盡,林從鶴悲怒攻心,爬出枯井之后便昏迷了。
綠蕪不好聯(lián)系羌門的人,也不敢擅自帶林從鶴出城,于是尋了從前的相好,伺候了幾日,好說歹說落了點銀錢,幫著來這雜貨街租了一處閣樓住。
這里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她一個滿臉傷疤的女子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男子住在這兒,也不算多稀罕。
只是剛開始那一個月,總有人看她面軟,時不時過來敲敲門,想尋些便宜占占。
還有醉漢半夜順著外頭墻縫爬進(jìn)來,對她污言穢語地邀請,說不嫌棄她長得丑,五百文銀子一夜,第二天就結(jié)算。
侮辱她可以,可那醉漢還指著昏迷不醒的林從鶴罵罵咧咧,說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軟蛋,靠自己的女人出來打點家什,甚至想將他從床上拖下來!
綠蕪再也忍不了了。
撿起廚房的砍刀,砍了那男人一只手,跟拖死狗一樣,將他拖到他自己屋子里頭,當(dāng)著他那三個孩子的面,罵了整整一夜……
從那以后,她潑辣不怕死的名聲傳出去了。
再也沒有人敢欺負(fù)她了。
也沒有人打擾林從鶴靜養(yǎng)了。
有時候她想著,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挺好。
她每日都能看到他,可以十二個時辰都跟他待在一塊,可以讀書給他聽,可以每日抱著他睡覺……
而且,只要一日不醒,他便一日不用面對現(xiàn)實。
百年侯府,因為一個沁柔郡主,被攝政王掘地三尺,殺干殺凈。
滿府二百余口人,砍頭砍了三天三夜才砍完。
血,將那侯府的一草一木都染紅了。
之后,一場大火,全部燒光。
從前名震京城的侯府三公子,如今改名換姓茍且偷生,住在這種骯臟的地方,若三爺醒了……該多么難過啊……
可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綠蕪腳踩著碎瓷片,匆忙走過去,抓著一旁的毯子蓋在身上,將他扶著做了起來,啞聲問道:“三爺,你什么時候醒的,哪里可有不舒服?”
林從鶴搖了搖頭。
這三個月,他也斷斷續(xù)續(xù)醒來過幾回,知道大概發(fā)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如今一無所有,是綠蕪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他。
這份情誼,他早已銘記在心,發(fā)誓此生絕不會負(fù)她。
只是身子虛弱,精神總在渾渾噩噩間,實在沒辦法長時間保持清醒。
直到剛才,似乎聽到了什么護(hù)救的聲音,有些耳熟,這才從那掙不開的夢境中醒來,徹底恢復(fù)了神智。
那聲音……
林從鶴嗓音沙啞,輕聲問道,“剛才外頭發(fā)生了什么事?”
綠蕪眼底一閃,不敢告訴他真相。
她的三爺,風(fēng)光霽月,最愛打抱不平。
若告訴他外頭有個馬夫,正要算計一個陌生的女子,預(yù)謀著將她給毀了,只怕三爺會不顧及自己的安危,沖出去護(hù)住那女子。
三爺有一顆憐香惜玉之心,不然當(dāng)年也不會讓紅樓里的女郎們,一個個對他傾心相許。
可從前的三爺,有侯府做底氣,自己也有功名才華在身,救再多的女子,也不會擔(dān)心惹事上身。
但如今,她們像老鼠一樣,縮在這閣樓里,改名換姓茍且偷生,實在不好多管閑事。
于是,綠蕪瞞下了真相。
“不是什么大事?!?/p>
“是隔壁那馬夫,他養(yǎng)了個脾氣大的姑娘,兩人天天在哪里吵嘴,動不動要死要活的?!?/p>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三爺您操心也沒用?!?/p>
“當(dāng)?shù)?,哪里真的會對自家的女兒下狠手?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罷了。”
林從鶴聞言,緊皺的眉頭松泛下來,想起了從前,“是啊……我從前在外頭惹了事,兄長也總是叫嚷著,說要打斷我的腿,將我從家譜里除名,將我逐出侯府……”
“可每回夜里偷偷給我送點心的……都是他。”
“更別說當(dāng)?shù)牧??!?/p>
越說,林從鶴的聲音越低。
到最后,已然沙啞。
落在床榻上的雙手,攥握成全,眼底,哀傷盡頭,是化不開的恨意。
對林婉如的恨,對攝政王府的恨,對不作為的皇室的恨……
甚至,還有對云清絮的恨。
因為她,他的家沒了,他所有的親人死在他的面前,那些哀嚎聲、那些痛呼聲、那些死不瞑目的族人們……日夜在他的夢中盤旋,讓他將這仇恨,一遍又一遍的,用刀刻在骨子里。
“三爺,三爺……”
綠蕪看著他眼睛變成血紅色,心疼至極,正要開口勸他時,喉間涌起一股惡心的感覺,急忙朝外間走去。
“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