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漢郡有五大世家,杜常費何龔。
其中只有費永是比較聽話的,他在廣漢郡的建設初期,誠心付出了許多,因此成為縣令。
所以,在第二天下午,到達雒縣郡府的,也只有他一人。
另外四個家主都沒有來,只是派出了使者,詢問到底是什么事。
“人總是會審時度勢的。”
唐禹躺在院子里曬著太陽,端著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你看他們之前多老實,現(xiàn)在知道我沒兵了,一個個就不給面子了?!?/p>
費永苦笑道:“唐公,在屬下看來,他們是怕鴻門宴?!?/p>
唐禹道:“可以說是鴻門宴,但五百刀斧手倒不至于,我不屑于用這種計謀,因為在這個層級,刺殺這種事還解決不了根本問題?!?/p>
“所以…”
他回頭看向另外幾個家族的代表,道:“你們回去吧,讓常璩、杜誠、龔商和何韜親自來?!?/p>
“跟他們說清楚,不會有什么刀斧手,只是談事情罷了?!?/p>
“當然了,實在不想來那就不來,只是之后發(fā)生什么事,就沒機會商議了?!?/p>
“我唐禹做事向來光明磊落,但還不算是優(yōu)柔寡斷之人,他們應該心中清楚?!?/p>
打發(fā)走了幾個使者,唐禹又躺了下來,扭了扭脖子,道:“昨晚有點落枕了,這段時間真是一個好覺都沒有。”
“費永啊,現(xiàn)在廣漢郡不好過,你應該猜得到世家要流血了?!?/p>
費永聳了聳肩,道:“流就流唄,無非是散盡家財嘛,我不在乎?!?/p>
唐禹詫異道:“怎么個說法?說實話,我還沒想好要你們世家散盡家財呢,你站在世家的立場,怎么考慮的?”
費永無奈笑道:“說實話,世家肯定是不舍得白花錢出去的,誰愿意天天吃虧?”
“我也一樣啊,作為費家的家主,幾百年積累的東西,當然不愿意白送出去?!?/p>
“如果我是王導、庾亮、桓彝,那什么也不說了,想要我吃虧,門兒都沒有?!?/p>
“可費家算什么東西?一個郡的家族之一罷了,就算唐公一直不動我們,我們也終歸只是三流小家族?!?/p>
說到這里,他嘆息道:“我是有點野心的,我愿意散盡家財跟著唐公混,做到更高的位置,建立一個大的家族。”
“所以我不認為我吃虧了,我只是在為自己鋪路?!?/p>
“將來唐公得了天下,我不說郡公、縣公,封個侯爵,領一郡之地總可以吧,那也比現(xiàn)在強太多了?!?/p>
唐禹點頭道:“那就說得通了,只是不知道他們是否說得通。”
費永笑道:“世家總是欺善怕惡、踩低捧高的?!?/p>
唐禹很耐心等待著。
他陪費永等到天黑,吃了晚飯,才終于等到了另外四個家主的到來。
此刻,天空已經(jīng)是綴滿星辰,夜風吹拂著,那溫和的力量似乎在宣告春天的結束。
今年似乎沒有春天,畢竟轉眼都五月了。
“坐吧?!?/p>
唐禹依舊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身邊擺著熱茶。
后院的亭子中,王徽正在彈琴,興致很高。
幾個家主對視一眼,心情有些忐忑地坐了下來。
唐禹道:“在家見你們,總比在郡府見你們要好?!?/p>
常璩低聲道:“唐公若是需要什么幫助,我們也愿意適當付出。”
來的路上,幾個人顯然商量好了,既然躲不掉,就適當給點兒。
唐禹搖頭道:“找你們來,是想給你們講一講歷史?!?/p>
“你們是貴族,也算是博覽群書,誰能和我聊聊商鞅變法啊?”
眾人搞不清楚他的意思,只好尷尬笑著。
唐禹道:“常璩,據(jù)說你是很有學問的,最近閑著沒事兒,似乎在著書?”
常璩點頭道:“嗯,在寫我們蜀地的地方志?!?/p>
唐禹笑道:“看來這個問題你是最擅長的,說說吧,商鞅變法為什么能成功???”
常璩思索了片刻,才道:“立木為信,打下變法根基?!秹ú萘睢烽_啟序幕,削弱了貴族、官吏的特權,保護了生產?!?/p>
“采用《法經(jīng)》,實施連坐,輕罪重刑,穩(wěn)定了秩序。”
“重農抑商,獎勵耕織開墾,發(fā)展了生產?!?/p>
“廢除了舊的世卿世祿制,制定了軍功制?!?/p>
他看了唐禹一眼,點到為止,不再贅述。
唐禹擺了擺手,道:“這些不是原因,這些只是變法的內容。”
“在座諸位都是讀書人,誰都知道這些的?!?/p>
他喝了一口茶,沉聲道:“我要談的是,成功的原因?!?/p>
杜誠是個急性子,忍不住說道:“唐公,你就直接說正事吧,不用這樣拐彎抹角,我們能接受就接受,接受不了再說?!?/p>
唐禹笑了起來,輕輕道:“有些故事,是會啟發(fā)人的?!?/p>
“在我看來,商鞅變法之所以能成功,本質是做到了社會資源的重新分配。”
“宗法貴族制的核心是嫡長子繼承制,嫡長子可以繼承爵位、封地、權力和政治地位,那其他兒子和庶子又怎么辦呢?”
“他們出身尊貴,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習武讀書,有才學,懂軍事,有理想,有抱負……但偏偏沒有出路?!?/p>
“這一大批人才,只能看自己大哥的臉色行事。”
“但是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去秦國有機會出頭,那里不在乎你是不是庶出,只要有本事,有軍功,就能獲得政治權力,就能擁有土地,就能出人頭地?!?/p>
“《二十等爵制》和《名田制》給了他們前所未有的希望,因此,各國蓄積了數(shù)十年的核心人才,瘋狂流入秦國,他們共同鑄就了秦國的強大?!?/p>
說到這里,唐禹笑道:“想要打倒一批舊貴族,必然要成就一批新貴族?!?/p>
“所以,如今之于戰(zhàn)國,又當如何?”
常璩搖頭道:“完全不一樣?!?/p>
“如今的世家,即使是非嫡長子、即使是庶出,也能依附于家族,得到相應的權力和體面,同時也更加團結?!?/p>
“對于他們來說,寧愿在家族內部競爭,也不愿意背叛家族出去?!?/p>
“出去了,就等于放棄‘士族’的體面,得不償失?!?/p>
唐禹笑著說道:“不,我的意思是…你們作為世家里面的末流,難道甘愿永遠做末流,而不愿成為新時代的新貴族?”
“我欲廢除九品選官制,如商鞅一般打開這個時代桎梏的晉升渠道,給所有人一個可以向上攀登的機會?!?/p>
一時間,幾個家主的臉色都變得驚愕,他們瞪大了眼,心跳不禁加速。
不是興奮,而是恐懼。
這么做就是在掘世家的根啊。
唐禹繼續(xù)道:“我打算廢除《占田制》和《蔭客制》,避免私屬人口大量出現(xiàn),保護稅基,保護政權的根基?!?/p>
“這些世家通過《九品選官制》和《占田制》、《蔭客制》,不斷控制土地、人口與權柄,形成一個個獨立的經(jīng)濟、軍事單元,成為國中之國,比當初的諸侯還要夸張?!?/p>
他不禁笑道:“諸侯還要向天子繳稅呢,世家都不必的?!?/p>
“我們不該讓這種事存在,對不對?”
“至少廣漢郡不該存在這種事。”
常璩的聲音都在顫抖:“唐公…這樣做,無異于自絕于天下??!”
唐禹道:“自絕于世家罷了,算得了什么?”
“我找你們來,就是告訴你們,我打算這樣做了?!?/p>
“你們的選擇有兩個,第一,搬家離開。”
“第二,擁護我的政策,準備適應新政策,并成為新政策的第一批受益者?!?/p>
“我會在新政策發(fā)布之前,告訴你們具體的內容,讓你們可以提前準備,這樣在競爭的時候,占據(jù)不錯的優(yōu)勢?!?/p>
“這是基于你們?yōu)閺V漢郡出錢出糧,給你們的政治回報。”
他看向眾人,輕聲道:“當然,如果你們要選第三條路也行,那就是跟我打一場,拼個你死我活?!?/p>
“但我不建議你們那樣做,雖然我沒剩下幾個人了,但收拾你們,太簡單了?!?/p>
“你們應該向費永學習,他不在乎維持末流家族的體面,而更渴望在新政策中獲得更大權柄,成為新貴族,為自己開創(chuàng)一條能夠走得更遠的路。”
說完話,唐禹站了起來,緩緩道:“這是我給你們的最后生路了,三天之內,給我答復,或者…對我出手?!?/p>
“祝你們好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