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會
宋平的目光朝賀湛英看過去。
這張臉和從前相比,沒有了張揚,沒有了傲氣,想來是壞事做多了,遭了報應。
可這點報應和他所經歷的,又算得了什么?
娘去世后,他關起門來給二老守孝,什么京城伯爺,什么陰謀詭計,他都懶得去想,一心沉浸在失去父母的悲傷中。
然而沒過兩個月,賀湛年中了進士的消息,便傳到開封府。
他驚得目瞪口呆。
在賀家做了三年先生,他太清楚賀湛年是個什么水平。
秋闈中舉都是他事先猜題,事先寫好了文章,然后賀湛年將他寫的文章牢牢背下,費盡心思托舉上去的。
中進士,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事。
為什么會這樣呢?
這里頭有什么貓膩呢?
當天夜里,他便做了一個夢。
夢里,娘哭著問他:兒啊,你甘心嗎?
醒來,他看著窗外一團漆黑的夜色,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娘,我不甘心。
他要查明兩次春闈進不了考場的真相,要為自己洗清冤屈,要再一次奮戰(zhàn)春闈,要金榜題名,要給九泉之下的爹娘一個交待。
主意打定,他把家交給了嚴媽和畢五叔,再一次踏上了進京之路。
進京后,他打聽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任中騏和賀湛英定親了。
“但即便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沒有懷疑到賀湛英的頭上來,以為這一切不過是巧合?!?/p>
宋平:“我沒有住客棧,而是在京里典了一間小房子,僅僅住了三天,我就發(fā)現房子四周常常有陌生人晃悠?!?/p>
“你的意思是……”
寧方生的瞳孔略微放大:“有人在暗處偷窺你?”
“不是偷窺,是監(jiān)視。”
宋平眼中的恨意,再一次浮上來:“我走到哪里,那幾雙眼睛就盯到哪里?!?/p>
寧方生:“誰派來的人?任中騏還是賀家?”
“有什么區(qū)別嗎?反正都是一丘之貉?!?/p>
宋平冷笑:“不過,這也讓我進一步的篤定了整件事情有貓膩?!?/p>
寧方生:“于是,你就搬去了孫家洼村?”
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有陌生的人盯著你,這樣的日子一長,正常人都要發(fā)瘋。
“我惹不起,但我躲得起,孫家洼村離京城不遠不近,民風淳樸,衣食住行也便宜,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暗中打聽毛頭。”
宋平咬牙:“但我沒想到的是,我哪怕搬到了孫家洼村,那些監(jiān)視我的眼睛都還在,他們腰間別著刀,像鬼一樣的陰魂不散?!?/p>
這話讓濃霧中寧方生和衛(wèi)東君,都感覺到了一陣毛骨悚然。
這時,他們才感覺到任、賀兩家施壓的手段是如此的森寒險惡——
我不殺你,但我讓你時時刻刻感覺到害怕、恐懼、擔憂。
人一旦產生害怕,恐懼,擔憂……也就意味著心亂了。
心亂了,一切都亂了。
這也難怪宋平后面的三次春闈,一次考得比一次差。
衛(wèi)東君心底隱隱升出些怒氣:“如果是我,我便索性不躲了?!?/p>
宋平:“也實在是無處可躲了?!?/p>
能躲哪里去呢,天涯海角嗎?
可就算是天涯海角,以任家的貴,賀家的富,他們想弄死他,也易如反掌。
宋平永遠記得第三次春闈前的那些日子。
一到夜里,他的屋里就有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石子彈在窗戶上,屋頂的瓦片突然掉下來,養(yǎng)的雞和鴨莫名其妙的死去……
什么叫杯弓蛇影?
什么是殺人誅心?
這便是。
他不敢閉眼,就怕一閉上眼睛,有一把刀橫在他的脖子下,輕輕一抹,結果他的性命。
第三次春闈他倒是走進去了,可是進去之前,他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三年蹉跎,依舊名落孫山。
不僅如此,他要查的事情也沒有半點進展,宋平一時間想不開,把床單掛在了梁上。
當他準備把頭伸進去的時候,耳朵里忽然聽到一聲笑聲。
那笑聲,帶著濃濃的嘲諷。
好像在說:快來看啊,這倒霉蛋終于撐不住要尋死了,太好了,他解脫,咱們也解脫。
就在這一刻,宋平突然不想死了。
“魚被凌遲叫魚生,人被凌遲叫人生?!?/p>
宋平的眼底布滿血絲:“同樣是人,憑什么那些貴人、富人就能隨意凌遲別人的人生,而我只能像條砧板上的魚,等著被人凌遲?”
一點亮光從那雙血眸里透出來。
那點亮光,如果換一個詞,叫做不認命。
寧方生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輕輕拍了下宋平的肩。
衛(wèi)東君忽然想到,這只手也曾經落在過她的肩上,不由深深地看了寧方生一眼,隨即又將目光落在賀湛英身上。
她依舊沉默著,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好像在聽一個與她不怎么相干的故事。
為什么會這樣呢?
就在這時,寧方生收回手,輕聲問道:“后來呢,宋平?”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p>
宋平看著那只收回的手,緩緩地閉上了渾濁的眼睛。
“后來,我認識了一個貴人,他幫我拿到了當年賀湛年春闈做的那篇文章?!?/p>
沒有人能體會到,宋平看到那篇文章時的心情。
八百字的文章,就像八百把刀,一齊戳進了他的心臟,他痛得直不起身,當天夜里便病倒了。
那年春闈前,他習慣性押題,并且提前做了六篇文章,每一篇他都倒背如流。
而賀湛年寫的那篇文章,是他寫得最得意的一篇,賀湛年幾乎沒有改一個字,原封不動的用了他的。
話聽到這里,寧方生和衛(wèi)東君的目光再一次碰上了。
兩人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驚訝。
驚訝的并非是賀家老大不改一個字的文章,而是宋平嘴里的貴人。
這貴人得貴到什么程度,才能從禮部那么多的試卷中,偷偷拿出賀湛年的一份?
還有。
宋平一介落魄書生,是如何結識這樣一位貴人的?
這時,宋平猛地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賀湛英。
“可即便這樣,我還是沒有懷疑你賀湛英,我不相信一個人的品性能卑劣到如此程度,滿嘴的謊話。
我對自己說,你得有真憑實據,你不能冤枉一個對你曾經付出了真心的好姑娘。
哪怕這個姑娘現在已經嫁為人妻,嫁給了這么多年來,一直迫害我的人……”
賀湛英陰沉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慌亂,那雙沒有波瀾的眼睛,也一點一點染紅。
她顫著聲道:“你的真憑實據找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