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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公道

是賀家人的手筆嗎?

宋平冷冷地看著賀湛英,過往的種種似乎都灰飛煙滅了,只剩下一句:“不是,是這個女人的手筆?!?/p>

賀家雖然沒殺他,但那一頓毒打下手很重,他足足養(yǎng)了一個月,才能下床。

傷好后,開封府傳來消息,畢五叔和嚴媽死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倆是怎么死的,是鄰居幾天沒見著人,翻墻進院,才發(fā)現(xiàn)兩人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床上。

官兒來了,仵作也來了,都說是兩人的大限到了,草草落了葬。

只有他知道不是。

一來是他們倆人身子骨硬朗,不可能同時離開。

二來他們主仆仨說好的,真要覺得身子不好了,就提前捎信給他,畢五叔和嚴媽無兒無女,他得送他們最后一程。

說是主仆,其實是親人。

宋家好幾年前就付不出月錢了,這兩人也沒個去處,就一直替宋平守著祖宅祖田。

兩個新墳立在兩個舊墳旁,這一刻,宋平心里說不出的悲涼。

就在這時,賭坊的人拿著借條找上門,稱畢五叔生前賭輸了銀子,欠了一屁股債。

可畢五叔一輩子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他連賭坊的門朝哪里開,都不清楚啊。

他找賭坊掌柜理論,被打出來。

他去報官,官兒只冷冷丟下一句:仆人欠債,主子還錢,天經(jīng)地義。

他上前跟官兒理論,被衙役推倒在地。

地上寒冷徹骨,宋平就這樣趴著,耳邊傳來議論聲。

“我就說他身上有霉運吧。”

“何止霉運啊,我看他就是克爹克娘克所有人,否則畢五那樣的人怎么可能賭錢?”

“快走,快走,可不能沾了霉運?!?/p>

他渾渾噩噩回到家,家里坐滿了賭場的人,這些人滿臉橫肉,腰間別著刀。

他們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拿出田契房契還債。

他驚恐萬分地看著脖子上的刀、憤怒、委屈、不甘、絕望……

“我爹生前總說天道公正,神鬼可畏,好人好報,惡有惡報,狗屁。”

宋平每一個字都含著滿腔的憤慨。

“這世道哪來公正可言,有財有勢的翻手作云覆手雨,無財無勢的,連條狗都不如。”

“所以。”

寧方生看著宋平:“畢五叔和嚴媽是賀家人殺的,那張借條也是作假?”

衛(wèi)東君雙手握著拳頭,一臉憤怒:“他們這么做的目的,是想逼瘋你,對嗎?”

宋平既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只是嘲諷似的笑了笑:“一個瘋子說的話,誰會信呢?”

是啊,一個瘋子的話誰會相信。

逼瘋了宋平,賀家才算真正的高枕無憂,只是用這等下作手段……

寧方生和衛(wèi)東君的目光不約而同的看向賀湛英。

這些事,她當真一無所知嗎?

“后來呢?”寧方生問。

后來?

宋平苦笑。

“這些事情發(fā)生在我第四次春闈前,我走進考場的一瞬間,就知道這一次還是不中,因為我的心靜不下來。

滿心的恨,滿心的怨,滿心的委屈。沒有意外,我再一次名落孫山。”

寧方生:“然后,你又回到了孫家洼村?!?/p>

“我只有回到那里,兩間草屋,還有個避風(fēng)遮雨的地方?!?/p>

宋平微微抖著身,聲音哽咽:“無數(shù)個深夜,我坐在院中,看著頭頂一輪寒月,心里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別人十年寒窗,換來的功名利祿,而我卻是家破人亡……”

他哽咽到說不下去。

寧方生伸出手,想再一次拍拍他的肩,卻停在了半路。

四次春闈,整整十二年。

自己可以說十二年彈指一瞬,可宋平身處其中,每一息,每一瞬,每一個白天,每一個黑夜都是他在煎熬,他在掙扎。

自己那輕飄飄的一拍于他來說,又有什么意義?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

宋平手指著賀湛英,一邊啜泣,一邊怒吼。

“如果不是你從樹上掉下來,砸中了我;如果不是你為了你哥,為了嫁人,算計了我,我根本不會落魄到那個地步。”

他想到了死。

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也沒有了再活下去的動力,死亡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死了多好啊,沒有痛苦,沒有煎熬,一了百了。

就去死吧。

死之前,他決定再去趟四九城。

整整十二年,他一心備考,從來沒有好好看一看四九城和開封府到底有什么不同。

剛走出孫家洼村,走上官道,遠遠的有一隊人馬走過來。

打頭的是七八個騎著高馬的護衛(wèi)。

護衛(wèi)的后面是幾輛豪華的馬車,每輛馬車上寫著幾個字:長平伯府。

這時,其中一輛馬車里傳來笑聲。

這笑聲,宋平化成灰也聽得出來,正是他恨之入骨的賀湛英。

這一瞬間,他突然不想死了。

他不甘。

一個人可以有很多種痛,其中最大的痛,叫做不甘。

不甘自己的人生被別人玩弄;

不甘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上吊者;

不甘畢五叔和嚴媽死得不明不白;

更不甘那些壞事做絕的人,還能如此開心的笑出來。

他要活,活出個人樣來,給那些披著人皮的狼們看看。

可螻蟻要活出個人樣來,何等的艱難,他只有拼了命的想辦法抱住貴人的大腿,為他鞍前馬后,走走捷徑。

人在別的事情上用的心思多了,讀書用的心思就少了,三年后再一次春闈,他還是名落孫山。

而此刻貴人的身邊有了更得力的幫手,已經(jīng)用不上他了,將他一腳踢開。

他再一次,被踢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他跑去出家,嘴里念著佛經(jīng),心里罵著菩薩,被住持趕了出來。

他想找人成個家,生個娃,人家姑娘都含羞點頭了,他想著還是別糟蹋人家好姑娘了,就偷偷跑了。

他想回開封給爹娘守墳,開封已經(jīng)成了他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混過去。

白天他給人寫家信、寫門聯(lián),換點吃的喝的,晚上就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借著酒勁咒罵著那些曾經(jīng)害過他的人。

醉生夢死。

賀家人已經(jīng)不再監(jiān)視他了。

因為他把自己徹徹底底活成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唾棄,都厭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