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人身影嗖的一下一閃,躲到了沈懷琢身邊,傳音問:
“沈道友,你說我現(xiàn)在裝作不在,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鄙驊炎翐u頭。人都堵到了船前頭,顯然已經(jīng)確定了徐真人就在船上。
徐真人臉上的笑容垮了下來,露出幾分絕望與無奈,與方才唱曲時的豪邁樣子截然相反。
沈懷琢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我可以帶你跑?!?/p>
“全速前進,她未必能追得上。”
徐真人眉宇間露出一抹思索,似乎在考慮這一提議是否可行。
然而就在這時,外面響起慈微老祖的聲音。
“寶蓮宗,東洲駐地比鄰多寶宗駐地,位于……”
聲音和緩,卻精準地報出了寶蓮宗于東洲駐地的具體位置。
正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慈微老祖的意思分明就是,今日要是在這見不到徐真人,她就去東洲寶蓮宗駐地等著他!
“……”這個執(zhí)著的女人!
徐真人嘆了口氣。
“罷了,我還是出去會會她,聽聽她到底想說什么吧?!?/p>
“沈道友,勞煩你讓寶船飛得慢些,等我片刻。”
“這個好說?!鄙驊炎烈豢趹?yīng)下。
寶船禁制開啟,徐真人飛了出去。
船艙內(nèi),倒是沒有人多問什么。
郁嵐清知曉徐真人的底細。佛宗的高僧們眼中若有所思,有著佛子弘一的前車之鑒,他們對于徐真人的真實身份也有一些猜測。不過他們極有分寸,不對旁人的私事妄加言論。
一眾人間,唯有徐擒虎眼中露出幾分憂色。
“那位老祖是不是把對徐煜前輩的仇怨,轉(zhuǎn)移至咱們師尊身上了……不然怎的老盯著咱們師尊不放……”
徐鳳儀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自家?guī)熜忠谎?,“先前在屠靈圣宮時你也見到了,那位老祖并非黑白不分之人。找上師尊,定有別的原因。等到師尊想說時,自然會告訴我們?!?/p>
沈懷琢的目光從這對徐姓師兄妹身上掃過。
暗自點了點,姓徐的收下的這一群弟子里,好賴還有一個聰明的。
寶船緩慢地向前飛動。
外面,徐真人腳踩御心石蓮,出現(xiàn)在慈微老祖面前。
凌空對立的二人,一個頭發(fā)灰白,滿面褶皺,另一個則容貌清麗,皮膚白皙光潔得宛如玉石。
“慈微老祖。”
徐真人拱了拱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笑容,言語間極盡恭敬:“不知您找在下還有何事?”
“徐煜?!贝任⒗献婷碱^微蹙,眼神卻充滿篤定。
“不必再裝,方才你在船上唱的兩首曲子,我都聽到了?!?/p>
“那首滄海謠你曾在蓮臺山旁的海邊為我唱過,多年過去,你唱這首曲時的樣子一如過去?!?/p>
“你就是徐煜。”
“……”徐真人暗自懊惱,早知道他就不迷失在沈道友難得的吹捧中,為此而獻唱了??上郎蠜]有后悔藥可吃。
“是有如何?”徐真人明白已經(jīng)騙不過眼前之人,眼中那抹刻意偽裝出來的陌生與恭敬收斂起來,卻依舊帶著幾分疏離。
“千年過去,前塵舊事早已了卻,你又何必非要與我相認?”
“那你告訴我,你如今這副身體究竟是怎么回事?!贝任⒗献娴纳窕曛︽i定住徐真人,近在咫尺,沒有其他氣息干擾,她能清楚地判斷出來,眼前人如今的修為就是金丹境界。
曾經(jīng)的大乘境修士,千年過去,卻只剩下金丹……
“你的修為去了哪里?”
“為了茍活一命,自散修為罷了?!毙煺嫒说曊f道,不去看慈微老祖那滿是痛惜,憂心的神色。
慈微老祖卻是面色微變,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發(fā)顫,“當(dāng)年……你渡劫失敗了?”
她的眼中充斥著無盡的懊悔與自責(zé)。
一句話,似乎極為艱難才從口中問出。
聲音像是隱忍著淚意。
徐真人終于沒有忍住,抬頭向她看了過去。
那副一如過去一樣的臉上,帶著幾分過去從沒有過的破碎,見他看來,臉色又瞬間恢復(fù)成最初的倔強冷傲。
只是眼中那一抹一閃而過的晶瑩,還是出賣了他。
徐真人刻意冰封住的心,仿佛被重重錘打了一下。
心下劃過一抹錯愕、動容的同時,他的面色微變,“你又為何變成如今這副樣子?”
“你們宗門那個姓尤的小家伙說,你的肉身被毀,如今這身體是一具機關(guān)人偶所變,已在回風(fēng)川下閉關(guān)了千年。謝慈微,你的肉身因何而毀?”
“……”這下,語塞的人變成了慈微老祖。
她眉宇間似乎多出了一抹糾結(jié),停頓了一瞬,回答道:“因為劫雷,我沒渡過合體境劫雷?!?/p>
“說謊?!毙煺嫒瞬患偎妓鞯胤瘩g。
眉頭擰成一個川字,直接戳破面前人的謊言,“你服用過渡厄丹,就算合體境劫雷無法渡過,也不至于損毀肉身,只余神魂。”
慈微老祖微微垂眸,像是在思索如何反駁回去。
徐真人不給她再開口編造的機會,繼續(xù)道:“你用了九轉(zhuǎn)輪回法?!?/p>
“用自己的肉身獻祭,動用這種根本就不可信的秘法,謝慈微,你瘋了不成?”
徐真人的第二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語氣帶著從未有過的憤怒。他幾乎想拂袖而去,然而卻認了下來,并非因為眼前之人如今的實力比自己更強大,而是因為知道這件事后,他無法再做到像先前一樣心安理得的回避著她。
慈微老祖卻依舊垂著眼眸,沒有直視他的眼睛。
“真是造孽……”徐真人苦笑一聲,“你這又是何必呢?”
所謂九轉(zhuǎn)輪回,便是先用陰陽五行對應(yīng)的五種五行靈寶,和三種能夠滋養(yǎng)精、氣、神三樣的天才地寶完成前面八轉(zhuǎn),最后一轉(zhuǎn)則要催動秘法之人獻祭己身。
用己身氣血之力,讓秘法最終成型,助想要復(fù)活之人轉(zhuǎn)世輪回。
秘法上記載,催動秘法之人,和施展秘法的對象,二者必須擁有極深的羈絆才能使秘法成功。
這秘法還是當(dāng)初他與友人探尋一處上古陣法時,意外發(fā)現(xiàn)的。
那時謝慈微還未與他決裂,時而和他們同行,發(fā)現(xiàn)九轉(zhuǎn)輪回秘法那次她也在場。記得當(dāng)時她還曾感慨過一句,“這秘法毫無意義?!?/p>
“既然二人擁有那么深的羈絆,那么死了的人,肯定不希望還活著的人用生命獻祭,復(fù)活自己。”
這道理過去她懂,怎么輪到自己,就犯起了糊涂?
沉默便是默認。
無需再問,徐真人已經(jīng)明白自己猜中了。
而那個被她施展九轉(zhuǎn)輪回秘法,試圖復(fù)活的人,就是他。
謝慈微,為了讓他轉(zhuǎn)世復(fù)活,獻祭了自己的肉身!
“我以為……”
慈微老祖依舊低垂著眼眸,喃喃開口:“我以為你隕落在劫雷中,魂飛魄散?!?/p>
“隕落就隕落了,與你又有何干!”徐真人咬著牙說道。
“怎能與我無關(guān)?”慈微老祖抬起頭,直視徐真人的雙眼,眼中滿是倔強。
“徐煜,我拿了你的渡厄丹?!?/p>
徐真人話音一滯。
渡厄丹。
哪怕對于大乘境修士而言,都無比珍貴的丹藥。當(dāng)初也正是因為這枚丹藥,他認定了謝慈微與他們謝家的先輩一樣,都是有意靠近他們寶蓮宗弟子身邊。
他沒去追究那枚已經(jīng)被她吞下的渡厄丹,卻就此掐斷了先前心底所有的旖念。
他以為從那以后,他們二人就徹底一刀兩斷,此生不會有再相見的機會。
如今千年過去,他與謝慈微再有交集,卻還是因為這顆渡厄丹。
深吸一口氣,徐真人收斂了所有的憤怒與唏噓,認真問道:“謝慈微,既然當(dāng)初你已經(jīng)從我身上得到了你所想要的,又何必再惦記著我,甚至……催動那樣的秘法舍棄自己的生命?”
“徐煜。無論你信與不信,從一開始與你結(jié)識,與你們相伴游歷,就不是你所以為的那樣,我對你有所圖謀……”
“初見時,是在一處古仙府外,你雖不似云鶴道人那般對陣法精通,講話卻格外幽默風(fēng)趣。與我過去在謝家,在師門里認識的高階修士都不一樣。”
“后來又遇到幾次,與你相伴甚是有趣。與你在一起,我的心境比在家族時好上許多,就連修為都比過去進步得更快了一些。”
“再后來……”
“你知道我出自謝家,又逢謝家人得知你我相識,假借我的名號從你手中騙走三枚化神丹。便認定我出現(xiàn)在你身邊,別有所圖?!?/p>
“我那時年輕氣盛,氣不過你誤解我的心思,與你爭執(zhí)不過,便刻意照你所言表現(xiàn)……”
慈微老祖直視著徐真人的雙眼,目光不再有任何躲閃,一字一句說出在心底藏了許多年,卻一直沒機會親口解釋的話。
那枚渡厄丹確實是被她服下了。
雖然事出有因,但這一點她無法辯解。
服下丹藥以后,她才知曉這枚丹藥的珍貴,但為時已晚,她無法再變出第二顆珍貴的渡厄丹,也無法面對讓自己動心卻誤解自己至深之人。
甚至她開始懷疑自己的真心。
等到她想再解釋清楚之時,一切為時已晚。
徐煜死了。
蓮臺山禁制開啟,整座山沉寂下來,再也找不到徐煜的蹤影。
徐煜已是大乘境巔峰,即將渡劫飛升之人,除了劫雷世間再難有能危及他性命之事。
“所以你是覺得,我因沒有那顆保命的渡厄丹,死在了劫雷之下。良心難安,才想助我轉(zhuǎn)世復(fù)活?”徐真人將“良心難安”那四個字咬得有些重。
空中安靜了片刻。
一陣沉默過后,慈微老祖搖了搖頭。
“不是。”
“我做這一切,不只是出于愧疚?!?/p>
慈微老祖眼神堅定,這一刻她那一雙明亮的眼眸里,清晰倒映著徐真人的身影:
“我想讓你活過來?!?/p>
“想有機會,能再見你一面。親口告訴你我的真心?!?/p>
“至少當(dāng)年那些相伴在一起的時刻,謝慈微是真心愛慕徐煜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