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nèi)氣氛凝滯如鉛。
龍涎香的裊裊青煙也驅(qū)不散那股壓抑。
皇帝端坐御案之后,面沉似水,手指無意識地、卻極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桌面。
那聲音不大,卻仿佛敲在侍立一旁的福來大公公心尖上。
“我是不是對他太好了?”
皇帝忽然開口。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
福來大公公心頭一凜,腰彎得更深了些,幾乎成了個謙卑的直角。
他深知皇帝口中的“他”是誰——那位剛剛立下了一些功勞,卻也膽大包天,扔下天子劍就消失無蹤的雪州如龍世子。
“陛下仁德。”
福來小心翼翼地措辭。
他聲音帶著慣有的沉穩(wěn)與恭謹(jǐn),陪著笑道:“天家血脈,骨肉情深。陛下待宗室寬厚,待如龍世子更是恩寵有加,此乃世子之福,亦是宗室之幸。正因陛下仁德,才會如此厚待自己的族人?!?/p>
皇帝聽了,沒有立刻回應(yīng)。
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之上。
那里,靜靜躺著一柄古樸華貴的長劍——天子劍。
劍鞘上的龍紋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的光華。
他伸出手,緩緩握住了劍柄。
冰涼的觸感傳來。
就在他手指觸及劍柄的瞬間,那看似沉寂的天子劍竟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嗡鳴。
劍身在鞘中,竟似活物般微微震顫起來。
那震顫并非恐懼,更像是一種隱晦的掙扎,仿佛被強行束縛的蒼龍欲要掙脫牢籠。
皇帝的手指感受著這細(xì)微的震動,眼神愈發(fā)深邃難測。
“福來?!?/p>
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是平鋪直敘著一個事實:“我聽聞,當(dāng)日米府圣人大戰(zhàn),驚天動地。這把劍曾主動激活,化作神龍,為我這堂弟而戰(zhàn)?”
福來大公公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窒。
米府之戰(zhàn)的細(xì)節(jié),尤其是天子劍的異動,早已被各方的眼睛捕捉,傳入深宮。
他垂首,聲音更加謙卑謹(jǐn)慎:“回陛下……確有此事。那神龍之姿,威震當(dāng)場,確系天子劍顯化。此劍……似與如龍世子之間,頗為契合?!?/p>
“頗為契合?”
皇帝重復(fù)著這四個字。
忽而嘴角忽然向上扯起一個弧度,形成一個冰冷的笑容。
那笑容里沒有絲毫暖意,反而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玩味。
“那豈不是說……”
皇帝頓了頓,目光如電,射向跪伏在地的老太監(jiān),似笑非笑地道:“在這把劍的‘眼’中,或者說,在天子劍認(rèn)可的力量面前,我那堂弟元如龍……亦有皇帝之姿?”
轟!
這句話如同九天神雷,狠狠劈在御書房死寂的空氣里!
福來大公公渾身劇震,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他如墜冰窟。
他猛地將頭深深磕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抑制地顫抖。
“陛……陛下!”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與恐懼,干澀得幾乎撕裂,“老奴……老奴惶恐!此等……此等妄言,老奴萬死不敢聽!不敢言啊!”
他伏在地上,額頭緊緊貼著地面,根本不敢抬起。
皇帝的這句話,其分量足以掀起滔天血浪,湮滅無數(shù)人頭!
這是最深的忌諱的試探!
皇帝看著福來那驚駭欲絕、瑟瑟發(fā)抖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戲謔。
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窗邊,背對著福來。
“怎么?”
皇帝的聲音仿佛帶著一絲疑惑:“你這在宮里沉浮了一甲子、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的老狗,也有怕的事情?剛才不是還說,朕待族人很好么?”
福來大公公只覺得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更加用力地磕頭。
皇帝望著窗外流觴園的方向,那里是他與虞皇后常去的地方。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里竟透出一種深深的疲憊與厭倦,與剛才那雷霆萬鈞的質(zhì)問判若兩人。
“福來啊?!?/p>
皇帝的語氣變得飄忽,像是在自言自語,“你說,朕這皇帝當(dāng)?shù)谩遣皇钦鏇]意思?”
福來大公公的頭,垂得更低了。
“太平道反我,叛軍盤踞州府,視朕如無物。神京城里,各大世家,陽奉陰違,敷衍塞責(zé),各懷鬼胎。朝堂之上,那些所謂的股肱之臣,九大院的重臣們,表面恭敬,背地里,怕是早就將朕視為昏聵無能之輩了吧?”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地上抖成一團(tuán)的老太監(jiān)。
“偌大個神神京,偌大個九州江山,好像……只有皇后是真的心疼朕,在乎朕。她不會算計朕,不會敷衍朕。”
皇帝說著,一步步走回御案旁,手指再次撫過天子劍冰涼的劍鐔。
“既然都這么累。”
他忽然展顏一笑。
那笑容明媚得有些詭異。
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福來魂飛魄散。
“不如……朕將這勞什子的皇位,傳給我那有‘皇帝之姿’的堂弟元如龍?讓他去操心這天下大事,去應(yīng)付那些豺狼虎豹、世家門閥?”
他微微歪頭,像個尋求建議的孩子。
“朕呢,就帶著皇后,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逍遙自在去。你說,這主意……怎么樣?”
“陛——下——?。?!”
福來大公公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呼喊,仿佛被踩斷了尾巴。
他再也顧不得儀態(tài),手腳并用地向前爬了兩步,額頭如同搗蒜般,瘋狂地砸向地面,發(fā)出“咚咚咚”沉悶而急促的聲響,在死寂的御書房里回蕩,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陛下不可!萬萬不可??!”
這個老太監(jiān)嘶聲力竭:“陛下乃真龍?zhí)熳?,九五至尊!身系大元神朝社稷安危,肩?fù)九州人族氣運福祉!此等重?fù)?dān),非陛下莫屬!天下蒼生之命脈,皆系于陛下一身!此念……此念切切不可動!老奴……老奴懇請陛下收回此念!”
他涕淚橫流,額頭迅速紅腫滲血,整個人幾乎癱軟在地,只剩下本能的、絕望的叩首與哀求。
天子劍的嗡鳴,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止,靜靜躺在御案上,仿佛什么也未曾發(fā)生過。
只有福來那帶著哭腔的嘶喊和沉悶的磕頭聲,在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御書房內(nèi),久久不息。
皇帝沒有再說什么。
他只是輕聲地嘆息。
這個世界上啊,最看不透的是人心,越是熟悉的人,就越是看不透。
但最容易看透的,也是人心。
因為人心里一旦開始琢磨一件事情,就好像是一點火星子掉進(jìn)了干柴里,總有暴露的一天。
人在認(rèn)真說話的時候,有可能說的是假話。
而有些借助玩笑話說出來的事,才是真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