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fēng)冬北夏南,按理說,這個時節(jié)少有船只向北。
但李長安一行逆風(fēng)北上,海路卻并不孤單,或說熱鬧得奇怪。
從發(fā)船伊始,便有水軍戰(zhàn)船接替尾隨,時不時撞見水軍船隊沿岸巡邏,不但有護法兵將駐守,甚至見著元帥、天王坐鎮(zhèn)。怪不得錢塘鬧騰許久,也只見著六位,敢情其余七位都在海上飄著。
卻苦了李長安一伙,每遇船,都得躲進船艙不敢冒頭,以免暴露行藏,壞了計劃。
好在船頭有銅虎壓著,擺出一臉不愉悅等人上門正好撒氣的模樣,叫水軍不敢登船檢查。否則,“偷渡客們”就得丟根纜繩入水,自個兒鉆到海底,抓緊纜繩跟著船跑了。
這意料之外的狀況,叫大伙兒氣惱又疑惑。
依著李長安對城隍印冥冥中的感應(yīng),寶印應(yīng)在出錢塘灣往東偏南的方向,合乎黃尾對海眼當(dāng)在舟山與琉球之間的推測。
所以向北,是因料想水軍在南方護航,為了避開十三家耳目而已,沒想是自作聰明,撞到了人家臉上。
“李爺爺可是問對人啦?!?/p>
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水手笑瞇瞇嚼著檳榔。
他是何水生岳父留給小年輕的“壓艙石”,資歷比腳下這條船還老,似他這年紀(jì),不是死了就是退了,還在跑船當(dāng)水手的,少得像和尚頂門上的虱子。
“十三家說剿滅了作亂的海盜,嘿,祖師們是不會撒謊,可底下的和尚、道士卻慣愛扯淡。老朽從軍中的熟人悄悄打聽來,海盜是剿了一些,不過么,都是南方海面上收攏來的小嘍啰,那巨寇的主力和水軍在海面上繞了個把月的圈子,搶夠了錢,吃飽了肉,都撤回北邊去了。”
怪不得十三家在北邊層層布防。
“海盜來自北方?”
“是北方佬無疑,可海盜么?”老水手“呵呵”吐出一口紅渣,“那伙'海盜'船是好戰(zhàn)船,水手也是好水手,船上器械精良更兼有法師坐鎮(zhèn),活似十三家的水軍老爺們換了船旗出門打劫,世上何曾有這般海盜?我那熟人還說,他瞧見了早年投降了膠東王的海盜頭子!”
說罷,老水手嘆了一聲,整張臉被愁緒捏成皺巴巴一團。
李長安雖也隱隱不安,卻勸慰道:“官面上的爾虞我詐與小民何干?任是誰拿了錢塘,都得靠海路吃飯,不會影響老丈的生計。”
“老朽哪兒是擔(dān)心那勞什子海盜,老朽是憂心這趟航程?!崩纤謸现∈璋装l(fā),臉上褶子皺得更深了,“李爺爺要尋傳說中的海眼,得離了岸往大海里鉆,海波茫茫連個參照也沒有,老朽背了幾十年的針路、認(rèn)了幾十年的海流風(fēng)向都不管用啦。我是受過李爺爺?shù)亩骰?,萬死不辭,可老東家把他女婿托付給我,我卻不敢把他丟在海波,作那番客。”
“老丈放寬心?!崩铋L安笑道,“我等敢出海,又豈能沒有準(zhǔn)備?”
他指著桅桿上眺望著沿岸景色的小七。
“若遇風(fēng)暴,有翅下生風(fēng)的夜游神為咱們引航。”
又指著船頭的銅虎、劍伯。
“若遇惡獸,有兩位城隍府大將下海搏殺?!?/p>
再指著甲板上靜坐冥思的鏡河。
“若遇妖魔,有玄女廟高真作法鎮(zhèn)壓?!?/p>
“再不濟。”最后指著何水生和老水手,“還有水生兄弟這精通操船的舵手,有老丈這熟悉海波的水手,又何懼汪洋?”
何水生撓頭嘿嘿直笑,老水手嘀咕一聲“傻小子”,也稽首道:“有城隍爺這句話,老朽便是死了也值啦?!?/p>
“是啦,是啦,船上人人都有用?!迸赃吅鋈徊暹M一個郁悶聲音,“卻如何獨獨捎上我這么個無用廢物?”
覃十三滿身酸臭,一臉愁悶,鉆出了船艙。
他在錢塘呆得好好的,已漸漸習(xí)慣了當(dāng)麻衣師公的生活,雖活多錢少,好歹不必擔(dān)心哪天有神主不滿意,要剝他皮、挖他心。況且,指不定哪天錦衣城隍就上門招攬,他不得已棄暗投明,還不做大做強再創(chuàng)輝煌?
可惜美夢沒做完,忽有鬼卒上門打了悶棍,再醒來,人已在船上,被告知要出海撈什么城隍印!
天可憐見,這同他一個沒了神主的小巫師有甚干系?
“覃師公太小瞧自個兒了?!崩铋L安笑吟吟道,“咱們出海前作了許多預(yù)案,近些年,海上有一非妖非鬼的東西鬧騰得很?!?/p>
“龍子龍女?”
“不錯。”
他臉色難看得好似啃了半塊船上的積年肉干,才發(fā)現(xiàn),干樹皮似的肉殼下出乎意料的柔嫩爆汁兒。
急忙搶白。
“我早就不供那些鬼東西了,何況,錢塘供奉龍子龍女的巫師又不止我一個?”
“可他們不是瘋了就是殘了,何及覃師公你,白璧無瑕?!?/p>
覃十三欲哭無淚。
…………
繼續(xù)向北,巡船漸稀,何水生終于找著機會,操船擺脫了監(jiān)視,離開沿岸航路,一頭扎向大洋深處,再折返東南。
從此開始,傳統(tǒng)航海經(jīng)驗已經(jīng)不起作用,只能靠李長安一點冥冥中的感應(yīng)指引方向。
日復(fù)一日,只有碧波萬頃;夜復(fù)一夜,唯見星河燦漫。
時而,遇上大魚異獸,幾人輪番下海搏殺,殺得碧波染赤,割取鮮肉解饞;時而,海上無風(fēng)無浪,需得李長安駕起大風(fēng)推船向前;時而,海上風(fēng)云突變,便靠小七振翅而起,長鳴于狂風(fēng)與急濤之間,指引方向。
然,風(fēng)波難測,總有來不及一頭撞上風(fēng)暴之時……
是夜。
雷鳴陣陣,銀蛇亂舞。
海浪似起伏不定的險峰與深谷,叫船只在它股掌間顛倒。
這突如其來的的雷暴中,連小七也不敢振翅高飛,老實同大伙兒躲進了船艙,留著老水手在艙外做最后的檢查。
他提著風(fēng)燈,雙腳似生了釘子,在顛簸的甲板上如履平地。
細細查看了桅桿、纜繩與風(fēng)帆,正要回艙。
忽的,雷霆一閃,照得海天一片慘白。
照出船舷邊,孤零零立著一個濕漉漉的背影。
“呆卵!不回艙慫在那兒,等著作魚食啦?”
老水手提燈過去,張口就罵。
船在海浪中“嘎吱”搖晃,昏暗里,那背影似團模糊的影子,不動也無聲。
老水手嘴上仍罵罵咧咧,腳步卻悄然停住。
“問你狗入的話哩,怎個不答你爹?”
那背影聞言,終于有了動靜,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老水手舉起風(fēng)燈,但雨點潑打太急,叫眼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他遲疑稍許,不動聲色挪動腳步徐徐后退。
忽的。
轟。
又一道閃電照亮甲板,照亮了舷邊之人的面孔,年輕,慘白,不屬于船上任何人。
老水手老當(dāng)益壯的身軀猛地打了一個哆嗦,肉眼可見地變得佝僂許多,他再度挪動腳步,卻不是后退,而是向前。
向著那站在船舷邊上,臉色慘白的,正在微笑招手的年輕人。
一步。
兩步。
“小心!”
身后響起覃十三聲嘶力竭的警告。
李長安縱身而來,將老水手撲倒一旁。
下一刻。
一道浪頭打過,將船舷邊的一切卷入了大海,除了那年輕人。
“左映太陽,右照太陰。”
鏡河捧法鏡急趨而出。
“魑魅魍魎,敢不現(xiàn)形?!”
一點雷光投映鏡面,頓時勾起燦爛靈光。
“急急如律令!”
鏡光大明籠罩青年。
但聽得許多童聲嬉笑,青年身上血肉化作團團黑氣剝落投入漆黑海浪,仿佛以湯沃雪,鏡光下,皮減肉消,眨眼,那青年已是白骨一副。
唯余慘白面孔依舊微笑,身子向后傾倒,要栽落船舷。
老水手奮力掙開李長安,踉蹌著猛撲過去,將白骨搶入懷中,可馬上,骨架便散作塊塊骨片,落入海波。
風(fēng)嘯雷震,怒濤在船邊高聳如山巒。
“走!”
李長安把老水手硬拽回船艙。
才關(guān)上艙門。
覃十三一拳砸在老水手臉上。
“你瘋啦?”
他第一個察覺異樣,第一個出聲提醒,太過激動,喊破了嗓子。
“虧你還是老水手,它是在誘你墜海,你難道不知?它是邪祟!”
“他是我兒子?!?/p>
老水手聲音沙啞。
他抬起頭,臉上濕漉漉的,本以為是雨水,現(xiàn)在才看清,原來是老淚縱橫。
“我一把老骨頭,為啥賴在船上不走?因為我兒子,就在這么個暴雨天,就在這條船上,落到了海里,浪一卷就沒了信兒,作了番客,連魂都叫不回去?!崩纤志o緊將一枚骨片攥在心口,“我守在船上,就為了哪天,他能認(rèn)出這條船,能跟著我回家!”
銅虎聽罷,一聲不吭就要推門而去。
李長安攔住他,搖了搖頭。
風(fēng)高浪急,撈不回來的。
覃十三滿腔話語梗在胸口。
最終狠狠一踹船板。
“天殺的小混蛋!”
…………
海上烏云密布,城隍府亦是愁云慘淡。
海船離開后,十三家乘勝追擊,一面大肆宣揚種種不利城隍府的流言蜚語,一面日日開法會、放焰口,收取死人與活人的香火。
當(dāng)然,也少不了豪擲金銀來拉攏搖擺者,封官許愿來動搖堅定者。
在以往,城隍法令一出劉府便能叫闔城響應(yīng),可而今,諸坊多有陰奉陽違,甚至驅(qū)趕陰差鬼卒,連許多百姓也是面上喏喏,背里卻去尋得錦衣城隍庇護的無賴毛神,叫一些淫祭惡俗死灰復(fù)燃。
便是望不見天上蓮池,也能察覺青色已在加速潰敗。
黃尾看得明白,原由在于《麻衣律》太過嚴(yán)苛。錢塘人好鬼喜巫,縱使有害,也是浸進骨子里的風(fēng)俗,城隍府卻這也不行,那也不能。
要得人喜愛、求人支持,便該順其心、從其意,怎能一味呵斥、責(zé)罰甚至喊打喊殺呢?
他提議,不若放松對巫俗的管制,挑選一些名頭不壞的巫師達成協(xié)作,借百姓之愚來聚斂香火。
華老卻說這是飲鴆止渴。
錢塘之弊,在于十三家無所作為,放任巫俗滋生以致邪鬼橫行?!堵橐侣伞冯m嚴(yán),卻是治療錢塘頑疾的一劑良方,也是城隍府的立足之本。今日退一步容易,來日想邁回來卻是千難萬難了,何況,有些事縱粉身碎骨也退不得。
府中公議,華老的威望壓倒了雜音。
黃尾失望至極。
……
十三家再接再厲,不顧臉面,向城內(nèi)諸方施予壓力。
豪商、權(quán)貴們支撐不住,雖然言辭愈發(fā)恭敬,但捐贈的銀錢物資卻越來越少,府庫漸空,一度連香社都難以維持。
黃尾又趕緊提議。
把一些不緊迫的開支暫且裁去,比如為萬年公拔毒消業(yè)的醮壇,比如對一些老弱的賑濟,把財力人力集中起來,組織香社開香會,在李長安回來之前,盡可能地維持住香火。
此言一出,立馬招致眾人反對,乃至得了許多白眼,便連秀才、大憨他們也頗多埋怨。
……
黃尾獨自尋了個酒肆買醉。
市面上熱熱鬧鬧,時時聽著感念東城隍恩德之聲。
他聽得心煩意亂,借著醉意大吵大鬧。
忽有一人不請自來坐上酒桌。
熟悉的聲音:“借酒撒潑可不合黃大使赫赫大名。”
他黃毛一抖,頓時驚醒——吝嗇慣了,喝的是摻了水的劣酒,哪里會醉?
面色復(fù)雜望向來者。
“無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