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民村是陵北鄉(xiāng)最南面的一個村，緊挨著縣政府所在地的陵海鎮(zhèn)。

　　陵海人習慣沿河而居，季小紅家也一樣，住在培民六隊的一條小河邊，距大路邊的大隊辦公室約兩百米。

　　農(nóng)村人生孩子很少去衛(wèi)生院，以前請接生婆，現(xiàn)在請隔壁大隊的女赤腳醫(yī)生。

　　左鄰右舍見張醫(yī)生來接生，紛紛跑來看熱鬧，想知道季小紅會生個大胖小子，還是生個丫頭。

　　可孩子哪有這么容易生下來，只聽見季小紅在西房里喊疼，不知道房里的情況怎么樣。

　　一幫喜歡湊熱鬧的婦女干脆圍在季家門口，納鞋底或用棒針織毛衣聽著西房里的動靜，習慣性聲討起韓家人。

　　“嫁給誰不好，非要嫁給船上的人。你們說說那個韓申有什么好的，小紅養(yǎng)兒（生孩子）都不回來?！?br>
　　“公公婆婆也不行，新婦養(yǎng)兒，好像跟他們沒關系！”

　　“韓正先來訪親時我就說這門親不能結(jié)，世上三般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小紅嫁給他兒子肯定要吃苦?！?br>
　　“可能看人家是航運公司的，是城鎮(zhèn)戶口?！?br>
　　“航運公司的城鎮(zhèn)戶口算什么城鎮(zhèn)戶口，只有跑船，又不安排其它工作，岸上連房子都沒有?！?br>
　　“跑船賺錢?！?br>
　　“跑船是賺錢，不過借的錢更多。聽說他家為了買船，跟信用社借了好幾萬！”新筆趣閣

　　“他家在岸上有人，小紅羊水一破，老季就去郵電局給韓申的姐姐打過電話?！?br>
　　“在濱江的那個？”

　　“嗯，韓申的姐姐姐夫工作好?！?br>
　　“姐姐姐夫工作好又不是韓申工作好，再說現(xiàn)在都幾點了，怎么不見他姐姐姐夫過來?！?br>
　　“早知道會這樣，那會兒真不如嫁給我娘家侄子。說了她不聽，這就叫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br>
　　……

　　女兒在屋里養(yǎng)兒，正是最緊張最痛苦的時候，她們居然在外面你一句我一語，說起了風涼話。

　　老季氣得牙癢癢，可左鄰右舍的又不能跟她們吵架，只能坐在門口抽悶煙。

　　季媽老實巴交，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干脆借口六瓶開水不一定夠，回廚房繼續(xù)燒水。

　　幾個婦女說的正來勁兒，一個小孩跑過來喊道：“有汽車，大隊辦公室來了輛小汽車！”

　　大隊辦公室那邊是大路，不是公路。

　　平時連摩托車都見不著，更別說汽車了。

　　幾個婦女覺得看汽車比等著季小紅生孩子有意思，不約而同站起身，挎起裝毛線或鞋底的布袋，準備去看看怎么回事。

　　沒曾想剛沿著小路走出幾步，一個半大小子提著大包小包往這邊走來，后面跟著一個穿制服的公安，手里好像提著一個大塑料桶。

　　小朋友眼睛好，興高采烈地說：“小汽車就是他們開來的，我看見他們下車的。”

　　“公安局的汽車……”

　　“公安局來我們這兒做什么?！?br>
　　“應該是來找楊支書的，小權(quán)，趕緊去喊楊支書！”

　　“好的?！?br>
　　大隊支書就住在后面第六家，幾個小孩聽她們這一說，撒腿往楊支書家跑去。

　　楊支書正好在家揚稻谷，聽幾個小孩一說，趕緊洗手跑了過來。

　　他跑到路口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迎面而來的真是個熟面孔，不禁嚇了一跳。

　　“徐所長，你怎么有空來我們這兒的?！?br>
　　“老楊啊，你怎么也在這兒?！?br>
　　“我家就住這兒?！?br>
　　“是嗎，這么巧啊?！?br>
　　楊支書看看他手里提的塑料桶，再回頭看看往季家走去的那個孩子，不解地問：“徐所長，你這是做什么。”

　　“送月子禮。”

　　走到這兒都能遇到熟人，徐三野很高興，一邊往季家走，一邊微笑著解釋道：“我們所民警小韓的嫂子養(yǎng)兒，東西太多，他一個人不好拿，我正好要去農(nóng)業(yè)局辦點事，就順路把他送過來了。”

　　楊支書下意識看向已跑到季家門口的韓渝，將信將疑：“那個小倌是你們派出所的干警？”

　　“嗯，中專畢業(yè)，今年剛分到我們所里的。”

　　“小紅是他嫂子？”

　　“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br>
　　“老楊，你這個支書怎么當?shù)?，跟人家還是鄰居呢，連這些基本情況都不了解。

　　“這不是忙么，剛把公糧催交上去，又要收上繳，忙到連我自個兒的稻到今天都沒揚?！?br>
　　韓家終于來人了。

　　韓三現(xiàn)在是公安，連他們派出所的領導都來了！

　　剛才因為親家是船上的被人家說閑話甚至笑話，現(xiàn)在真有股揚眉吐氣之感。

　　他不知道該怎么跟徐所長打招呼，褲兜里倒是有半盒煙，但那是最便宜的香煙，不好意思往外拿，一時間竟手足無措。

　　季媽一樣覺得有面子，站在西房的水泥窗邊激動地喊：“小紅，三兒來了，三兒帶了好多東西，坐公安局的小汽車來的！”

　　“嫂子，我離得近，先到了。姐姐姐夫離得遠，可能要等會兒才能到?！?br>
　　“哦……”

　　“你別說話，你……你先生，我不走，我就在門口?！?br>
　　韓渝很想跟嫂子說一聲“加油”，想想又覺得不合適，只能撓撓脖子回到所長身邊。

　　季小紅剛才不但疼得滿頭大汗，而且被外面那些喜歡嚼舌頭的那些大媽大嬸說得心里別提多難受，覺得特委屈，淚水和汗水夾雜著滾滾而流。

　　聽到小叔子的聲音，心里頓時好受多了。很想跟小叔子說幾句話，可精疲力竭實在說不出來。

　　徐三野掃了一眼季家的房子，就知道季家也是個普通人家。

　　都已經(jīng)把小咸魚送到了門口，他沒急著走，掏出煙給季爸遞上一根，笑問道：“老季，你家?guī)讉€孩子？”

　　“兩個，還有個兒子?！?br>
　　“兒子今年多大，有沒有成家。”

　　“兒子十九，沒成家。小紅上岸養(yǎng)兒，他上船幫韓申打下手?！?br>
　　“不容易，你這個父親做得很不容易啊?！?br>
　　“也沒什么不容易的，徐所長，你坐，我去倒水?！?br>
　　“不麻煩了，我聊幾句就走?！?br>
　　徐三野點上香煙，追問道：“誰接生的？”

　　見老季有點拘束，楊支書連忙道：“東光村衛(wèi)生室的張醫(yī)生。”

　　陵北鄉(xiāng)緊挨著縣城，徐三野對陵北鄉(xiāng)各村的情況比較了解，得知接生的是老熟人，回頭喊道：“張醫(yī)生，我徐三野啊，你在不在里頭?！?br>
　　“徐隊長，我早聽見你在外面說話，我現(xiàn)在顧不上?！?br>
　　“我老早就不做刑偵隊長了，現(xiàn)在是所長。小季是我們民警的親屬，一切拜托你，一定要母子平安。”

　　“談不上拜托，有我在你放心?！?br>
　　所長果然路子野，不但認識村支書，也認識幫嫂子接生的醫(yī)生。

　　韓渝很意外也很感激，連忙道：“徐所，你還要去農(nóng)業(yè)局辦事呢，要不你先去忙。”

　　“行，我先走了，有什么事給所里打電話。”

　　徐三野拍拍他胳膊，隨即回頭笑道：“老季，恭喜你，馬上要做外公。楊支書，我有事先走一步，等哪天不忙了來找你喝酒?！?br>
　　原來他就是徐三野！

　　老季終于緩過神，看著徐三野目瞪口呆，嚇得不敢說話。

　　人的名，樹的影。

　　縣城及縣城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誰沒聽說過徐三野，誰又敢不怕徐三野，他的名字是能用來嚇唬不聽話的小孩的。

　　楊支書知道徐三野的到來對老季同志有多震撼，趕緊笑道：“徐所長，我送送你?！?br>
　　“別送了，你不是要揚稻么，改天再聚?！?br>
　　“徐所，我沒事，我送?！?br>
　　“咸魚，你也別送了，你就坐在門口，陪你嫂子說說話，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鼓勵。”

　　“是。”

　　“走了?！?br>
　　徐三野擺擺手，剛走出幾步，見一幫婦女圍在季家附近竊竊私語，再回頭看看季家老兩口那復雜的神情。

　　想到咸魚的嫂子生孩子，咸魚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在，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些喜歡張家常李家短的婦女不只是來看熱鬧的。

　　他頓時皺起眉頭，聲色俱厲：“里頭在養(yǎng)兒，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安靜。你們又不是沒養(yǎng)過，有什么好看的！”

　　別的公安或許會怕胡攪蠻纏的婦女，徐三野可不會怕。

　　再胡攪蠻纏的人，他都有辦法治。

　　楊支書不想因為他的到來，把村里搞得人心惶惶，急忙道：“都散了，你們又不是沒有家，別在這兒影響小紅生產(chǎn)?！?br>
　　“聽見沒有，還要我說第二遍？”

　　“哦，我走?！?br>
　　“走了走了，我回去收衣裳?！?br>
　　……

　　只要是上了年紀的，沒人沒聽說徐三野。

　　見到了真人，誰敢頂撞，誰又敢不聽他的話。

　　見那些總是說風涼話的婦女都灰溜溜的走了，老季一陣暢快，覺得整個世界都清靜了，覺得特有面子。

　　季媽也露出了笑容，跟著韓渝一直把徐三野送到路口。

　　……

　　PS：當時是從公社剛改過來的，老百姓習慣稱村民小組為隊，稱村為大隊，我們老家直到現(xiàn)在依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