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云嶺大藥房的事情徹底托付給陳爽，劉清明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駐京辦的能量，他有所耳聞。

有陳爽這位長袖善舞的主任親自出馬，后續(xù)的選址、招聘、辦證，想必會順利許多。

這比讓陶麗梅和陳滿倉兩個對京城一無所知的老實人去瞎闖，要強上一萬倍。

車子駛離清江大廈，劉清明將陶麗梅二人送回招待所，又仔細叮囑了幾句，讓他們安心等待，一切聽從陳爽的安排。

看著兩人既激動又忐忑地走進招待所大門，劉清明才發(fā)動汽車，朝著家的方向駛?cè)ァ?/p>

京城的疫情依然沒有看到拐點。

街上的車輛和行人都很稀少，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肅穆的氣氛。

他和蘇清璇，一個在全國防指，一個在新聞一線，每天都奔波在各自的戰(zhàn)場上，聚少離多。

回到家，往往都已是深夜。

兩人能做的，就是給對方一個溫暖的擁抱，然后沉沉睡去。

新的一周，很快到來。

按照組織部的通知，劉清明要去他新的工作單位報到。

國家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

這個由原國家計劃委員會、國院經(jīng)濟體制改革辦公室、國家經(jīng)貿(mào)委等機構(gòu)合并而成的龐然大物，剛剛在西城區(qū)計委原來的辦公大院掛上了嶄新的牌子。

劉清明驅(qū)車來到這片熟悉的區(qū)域。

門口的警衛(wèi)換了新面孔，查驗證件的流程卻更加嚴格。

還附帶上了體溫檢查等衛(wèi)生防疫措施。

他停好車，走進這座充滿了五十年代蘇式風(fēng)格的建筑群。

紅磚墻體，高大厚重，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國家計劃時代的輝煌與歷史。

空氣中，似乎都飄著一股權(quán)力的味道。

劉清明拿著組織部的介紹信，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人事司的辦公室。

推開門，里面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幾名工作人員正在整理堆積如山的檔案，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你好，我來報到?！眲⑶迕髯叩揭粋€辦公桌前。

工作人員頭也不抬?！敖榻B信?！?/p>

劉清明遞了過去。

對方接過來，看了一眼，然后抬起頭，似乎是確認一下來人和介紹信上的人是否一致。

也就在這時，辦公室的另一頭，一個正在抱著文件的男子，也恰好抬頭看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劉清明認出了他。

丁奇。

當初在體改辦綜合司，一起戰(zhàn)斗過的同事。

丁奇顯然也認出了劉清明，臉上閃過一絲欣喜。

他指指自已，用口型給他打了個招呼。

意思是下班后電話聯(lián)系。

劉清明點點頭示意自已收到了，然后收回視線。

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

當初的同事，如今卻分到了不同的部門。

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

有什么可感嘆的呢。

“劉清明同志是吧？手續(xù)我們收到了，你稍等一下，我們馬上為你辦理入職?！惫ぷ魅藛T的態(tài)度客氣了不少。

顯然，介紹信上的職務(wù)，讓他明白了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分量。

等待的時間不長。

大約半小時后，一張嶄新的，帶著紅色封皮的工作證，遞到了劉清明面前。

他打開看了一眼。

“國家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產(chǎn)業(yè)發(fā)展司，機械裝備處，副處長，劉清明?！?/p>

下面還貼著他的一寸免冠照片。

從今天起，他正式成為了這個國家最核心經(jīng)濟部門的一員。

“劉處，您的辦公室在三號樓二層。”工作人員指引道。

“謝謝。”

劉清明收好工作證，離開了人事司。

產(chǎn)業(yè)司所在的辦公樓離著并不遠，同樣是一棟老舊的紅磚樓，一共五層，連電梯都沒有。

樓道里光線有些昏暗，踩在水磨石的地面上，能聽到自已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響。

他剛剛走到二樓的樓梯口，就看到走廊里站著好幾個人。

這些人穿著打扮都十分得體，一看就是干部模樣。他們或站或坐，臉上都帶著一種焦急而又耐心的神情，時不時地朝著走廊深處張望。

劉清明注意到，盡管疫情如此嚴重，春節(jié)也才剛剛過去，但已經(jīng)有外省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不遠千里地趕來京城，在這里“上門蹲守”了。

這就是發(fā)改委的能量。

一個項目的審批，關(guān)系著一個地區(qū)未來幾年的發(fā)展，關(guān)系著無數(shù)人的飯碗，也關(guān)系著主政官員的政績。

沒人敢怠慢。

劉清明從他們身邊走過，正準備尋找機械處的牌子。

一個看上去五十多歲，風(fēng)塵仆仆的男人，忽然站了起來，快步走到他面前。

或許是看劉清明太過年輕，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工作人員。

男人臉上擠出熱情的笑容，拉著他問道：“小同志，你好，打擾一下?！?/p>

“請問，劉處什么時候能回來？”

劉清明愣住了。

劉處？

他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對方口中的“劉處”，可能就是自已。

他有些錯愕地看著對方?！澳?？”

“哦哦，你看我這記性。”男人連忙從口袋里掏出名片夾，抽出一張遞過來，“我叫陸榮炳，寧遠省工業(yè)廳的?！?/p>

劉清明接過名片。

“寧遠省工業(yè)廳廳長，陸榮炳?！?/p>

一個正廳級的干部，竟然在這里堵著門，還對自已這個“小同志”如此客氣。

劉清明心中愈發(fā)覺得怪異。

“陸廳長，您找劉處有什么事嗎？”他不動聲色地問。

“哎！”陸榮炳一拍大腿，滿臉的愁容，“還不是為了我們省里奉機集團打算收購德國西斯公司的事情?！?/p>

“這項目，我們調(diào)研了兩年，省里市里都高度重視，部里也都過了會，可就卡在你們計委這里，說是要等機構(gòu)改革?！?/p>

“這一等，就等到現(xiàn)在。好不容易等到你們發(fā)改委掛牌了，我們就想來問問，這事兒，究竟什么時候能上會研究?。俊?/p>

劉清明大概聽明白了。

一個重大的海外并購項目，卡在了審批的最后一關(guān)。

“那……您為什么一定要找劉處呢？”劉清明問出了心里的疑惑。

陸榮炳理所當然地說：“你們機械處的高處長說的啊。他說這事兒，現(xiàn)在歸新來的劉處長負責(zé)，需要他先審閱，拿出初步意見，才能提交會討論?！?/p>

“我這不就專門來等他了嘛！”

劉清明徹底明白了。

他連自已辦公室的門朝哪邊開都還不知道，自已的頂頭上司，那位素未謀面的高處長。

就已經(jīng)把一個燙手的山芋，一個能讓正廳級干部親自上門蹲守的大項目，直接甩到了他的頭上。

好一招“甩鍋大法”。

高處長肯定知道自已目前被借調(diào)在衛(wèi)生部的全國防指，根本不可能正常來處里上班。

讓陸榮炳來等一個根本等不到的人，這拖延的借口，找得真是高明。

看著陸榮炳那雙充滿血絲，滿是期盼的眼睛，劉清明心里五味雜陳。

這就是他即將面對的工作環(huán)境嗎？

“陸廳長，”劉清明想了想，決定還是先穩(wěn)住對方，“劉處長去部里開會了，我是他的助理?！?/p>

“這樣好不好，您先把材料留下，等他回來，我第一時間轉(zhuǎn)交給他?！?/p>

陸榮炳臉上閃過一絲猶豫?！澳恰夷懿荒茉谶@里等等他？”

“他這個會，不知道要開到什么時候。今天估計是回不來了。”劉清明半真半假地說道，“要不，您明天再來？”

聽到這話，陸榮炳臉上的失望掩飾不住。

他嘆了口氣，似乎也知道這么等下去不是辦法。

“那……那好吧?！彼麖碾S身攜帶的黑色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

他雙手捧著，鄭重地遞給劉清明。

“小同志，這是我們廳里，還有奉機集團，組織專家調(diào)研了兩年的全部資料，光是去歐洲就跑了兩趟，用了大把的外匯?！?/p>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懇求。

“如果……如果領(lǐng)導(dǎo)們覺得項目不行，也千萬別扔了，麻煩你退給我，好不好？”

劉清明伸出雙手，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文件袋。

“您放心，陸廳長。我一定親手交到劉處長手上?！?/p>

就在文件袋交接的一瞬間，劉清明忽然感覺袋子下面，還壓著兩個方方正正的硬物。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

陸榮炳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松開手，轉(zhuǎn)身快步走掉了，只留下一句“那就拜托你了，小同志！”

劉清明低頭，將文件袋翻轉(zhuǎn)過來。

袋子底下，用透明膠帶，整整齊齊地粘著兩包煙。

紅底燙金的華子。

劉清明拿著文件袋和那兩包煙，站在走廊里，有些哭笑不得。

追上去肯定又是一番拉扯，被人看到了影響不好。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只能先找到機械處的辦公室。

處里一共四間辦公室。

最里面的一間門上掛著“處長室”的牌子。

劉清明拿著東西，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崩锩?zhèn)鱽硪粋€沉穩(wěn)的男人聲音。

劉清明推門而入。

辦公室不大，一張辦公桌，一套待客的沙發(fā)茶幾，一個頂?shù)教旎ò宓臅?，陳設(shè)簡單而嚴肅。

辦公桌后，一個戴著眼鏡，看上去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抬起頭。

看到劉清明時，他似乎也有些驚訝于對方的年輕。

劉清明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打量。

他主動開口：“您好，我是劉清明，今天來報到?！?/p>

男子立刻站起身，臉上露出熱情的笑容，快步繞出辦公桌，伸出雙手。

“哎呀，劉清明同志，可把你給盼來了！”

劉清明與他握了握手?！斑@是我的工作證?！?/p>

“我知道，我知道?！蹦凶臃隽朔鲅坨R，“只是沒想到你這么年輕。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高峰，勇攀高峰的那個高峰?！?/p>

“高處長好?！眲⑶迕鞣Q呼道。

“快坐，快坐?！备叻鍩崆榈匕阉尩缴嘲l(fā)上，又親自去倒水。

他從自已的辦公桌上拿出一包拆開的煙，抽出一根遞給劉清明。

“來，抽一根?！?/p>

劉清明擺了擺手。

“謝謝高處，我沒有煙癮。”

他頓了頓，順勢將手里的東西放到了茶幾上。

“剛才在外面，有位同志塞給我兩包煙，擱我這兒肯定是浪費了。您看這？”

劉清明把那兩包嶄新的華子，推到了高峰面前。

高峰的動作停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那兩包煙，又看了一眼劉清明。

“寧遠省的陸廳長？”

“對，就是他?！眲⑶迕饔职涯莻€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放了上去，“還有這份材料?！?/p>

高峰坐回沙發(fā)上，拿起文件袋掂了掂，又看了一眼那兩包煙，沒有馬上表態(tài)。

“這事我知道?！彼従忛_口，“部里之前討論過，有不少同志有不同的意見。不過當時正好趕上機構(gòu)改革，事情就擱置了，沒有形成最終決議?！?/p>

他嘆了口氣，似乎有些頭疼。

“老陸這個人，有點軸，認死理。來了多少趟了，我能有什么辦法？這事又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p>

劉清明安靜地聽著，這事的來龍去脈雖然還不清楚，但大致上已經(jīng)明白了。

“他明天肯定還來?！眲⑶迕髡f，“總不好一直躲著不見吧?！?/p>

“所以我干脆就把事情推到你頭上了?！备叻蹇聪騽⑶迕鳎f得很直接，“你不是還要回全國防指那邊上班嗎？他找不到人，這事兒就只能先這么掛著。什么時候有明確的風(fēng)向了，再通知他?！?/p>

原來如此。

劉清明心里一片了然。

來新單位報到的第一天，就親身見識到了這個傳說中“天下第一部”的行事風(fēng)格。

能讓一個正廳級的干部，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天天在門外罰站，還不敢有一絲怨言。

這就是發(fā)改委的能量。

只不過，劉清明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推諉扯皮的工作氛圍。

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高處，既然這事推給我了，那這份材料，我能帶回去先看看嗎？”

高峰似乎有些意外他會這么說，但還是點了點頭。

“當然可以。按分工，你負責(zé)的那一塊兒，本來就包含了寧遠省。先熟悉熟悉情況也好?！?/p>

“我一定認真研究?！眲⑶迕鞅響B(tài)。

高峰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開始關(guān)心地詢問起他的個人情況。

“聽組織部的同志說，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是的，我愛人是京電的在職研究生?！眲⑶迕饕灰蛔鞔?。

“那就好，那就好。年輕人，還是要先成家，后立業(yè)?！备叻妩c了點頭，“等過段時間，疫情緩和了，司里黨組要開民主生活會，你作為新來的黨組成員，可一定要參加。”

“好的，高處?！眲⑶迕饔淇斓卮饝?yīng)下來。

高峰表現(xiàn)得十分熱情，噓寒問暖，完全是一個關(guān)心下屬的好領(lǐng)導(dǎo)模樣。

因為是特殊時期，例行的處室見面會也就省了。

劉清明辦完報到手續(xù)，下午還要回衛(wèi)生部那邊開會。

他拿著那個沉甸甸的文件袋，起身告辭。

“高處，那我先回去了?！?/p>

“好，路上注意安全?！?/p>

高峰一直把他送到辦公室門口。

劉清明轉(zhuǎn)身離開，高峰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

他回到辦公室，看著茶幾上那兩包沒有被動過的華子，陷入了沉思。

他站了一會兒，拿起那兩包煙，拉開自已辦公桌最下面的一個抽屜。

隨手扔了進去。

抽屜里，已經(jīng)碼放著好幾條未開封的各種高檔香煙。

對于他們這種手握審批大權(quán)的部門來說，收點煙酒茶葉，都算不上什么。甚至就算是現(xiàn)金，只要想收，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可是這個劉清明……

報到的第一天，就把別人硬塞的煙，原封不動地交給了自已。

他這是想說明什么呢？

是想表明自已兩袖清風(fēng)，不屑于此？

還是在用這種方式，向自已這個新上司表態(tài)，劃清界限？

又或者，是更深一層的意思？

高峰有些不確定。

他回到自已的座位上，從上鎖的柜子里，拿出一份密封的檔案袋。

檔案袋上，寫著“劉清明”三個字。

他拆開封條，抽出里面的檔案。

這份檔案，他已經(jīng)看過很多遍了。

從一個普通民警，到省委書記的座上賓，再到下放貧困鄉(xiāng)，做出驚人成績，最后被破格調(diào)入京城……

這履歷，堪稱傳奇。

此時，高峰再次看著檔案上那張年輕而英氣的照片，似乎又有了不一樣的理解。

這個年輕人，或許并不像他的年齡那么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