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老婆的平安符起作用，今天還不知道要受什么罪？”

吉普車顛簸得很厲害，將他拋上拋下。

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他感到五臟六腑仿佛要移位一般，痛苦不堪。

轉(zhuǎn)過一道山彎時，劉明棟終于忍不住搖下車窗嘔吐。

熱風裹著燒秸稈的焦糊味灌進來，混著遠處采石場的爆破聲。

他心里忿忿不平。

也只有江昭陽這個摳門鬼，才會指派這樣一輛破吉普車讓自己坐！

林維泉雖然是書記，掌握大權，一言九鼎，可是從不怠慢自己。

自己享受的是副鎮(zhèn)長的待遇，給自己派出的車，也僅次于林維泉自己。

有時，林維泉甚至會將他的帕薩特坐駕派給自己乘坐。

那份尊貴與舒適，與現(xiàn)在的遭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對比之下，真是天壤之別。

江昭陽卻派出這樣一輛破吉普車給自己乘坐。

實際上，這事還真不能怪江昭陽，鎮(zhèn)上值班小車只有這一輛了。

劉明棟、鄭瑜來后與江昭陽、寧凌淇匯合。

劉明棟抱著公務包退后半步，讓鄭瑜先推開辦公室的木門。

門軸發(fā)出銹蝕的呻吟，驚飛了窗臺上正在啄食餅干屑的灰斑鳩。

辦公室內(nèi)，原本嘈雜的哭泣與低語瞬間凝固。

屋內(nèi)驟然安靜。

三十多雙掛滿淚痕的臉龐齊刷刷地轉(zhuǎn)向門口，渾濁的瞳孔里翻涌著山洪般的期待與懷疑。

面對滿屋子的親屬，江昭陽深吸一口氣，用堅定而溫和的聲音說道：“各位，我理解你們的心情?！?/p>

“但請相信，我們會妥善處理好一切?！?/p>

“不需要大家都擠在這里，每個家庭推選一位代表來寫領條領取支票即可?！?/p>

他的聲音如同鋒利的竹刀，精準無誤地剖開了室內(nèi)凝固的空氣。“親屬代表留下，其他人到休息室等?！?/p>

江昭陽的聲音不大，卻讓哭嚎戛然而止。

人們面面相覷，有個抱嬰兒的婦女突然扯開衣襟哺乳，試圖用這種原始方式爭取留下。

寧凌淇適時亮出鑰匙串，“請各位放心，休息室已經(jīng)為大家準備好了涼茶、甜點和跌打藥。”

“考慮到有帶嬰兒的家庭，我們還特別準備了嬰兒奶粉?！?/p>

寧凌淇的話語讓人群開始像退潮的海水一般。

緩慢而有序地向休息室移動。

劉明棟注意到有雙千層底布鞋故意在地磚接縫處重重拖行，鞋幫上沾著的紅粘土簌簌飄落——那是盤龍村特有的丹霞土。

去年他借故克扣該村修路款時，村會計送來過同樣沾土的野山參。

隨著人群的逐漸散去，這一下屋子人少了很多。

五分鐘后，辦公室內(nèi)只剩下留下來的三個親屬。

陳桂花攥著亡夫的照片，李奶奶抱著孫子的曾經(jīng)用過的書包，劉天佑眼神空洞迷茫。

“財政所劉明棟所長親自為大家發(fā)賠償金，每家四十萬元！”江昭陽宣布道。

然而，這三個人的臉上卻并未露出預期中的喜悅，反而是半信半疑。

四十萬，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尤其是在這樣短的時間內(nèi)就能拿到部分賠償，幾乎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他們對劉明棟早有耳聞。

他可不是省油的燈，索拿卡要，蚊子腿上都要剮肉的角色。

豈會輕易付出這么多錢？

劉明棟摔公務包的力度掌握得恰到好處，一本支票簿剛好滑出仿鱷魚皮包口。

這個動作他演練過無數(shù)遍——在茶山驗收現(xiàn)場摔過扶貧款文件，在鎮(zhèn)小學操場摔過課桌椅采購合同。

但此刻飛出的還有半盒薄荷糖，綠色糖丸彈跳到李奶奶的裹腳布上，老人下意識要撿，被寧凌淇用紙巾裹著塞進他的手中。

陳桂花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去年村里發(fā)危房改造款，這個財務所長也是這樣一摔公文包。

結果村支書心知肚明，心領神會，馬上硬要每戶抽兩千“手續(xù)費”，而且將彩鋼板房拖成了爛尾工程。

“姓名，身份證號，關系證明?！变摴P墨水突然斷流，劉明棟甩筆的姿勢像在揮鞭。

去年驗收石山村蓄水池時，他也是這樣把鋼筆甩了又甩，鋼筆甩得啪啪作響。

直到深夜，村支書老趙悄悄送來五斤珍貴的野蜂蜜，驗收這才算過關。

然而，這次，劉明棟心頭一緊，冷汗涔涔而下。

江昭陽就在身邊監(jiān)督啊。

他心中暗叫不好，還來這一套的話，恐怕真的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桂花寫領條的手抖得厲害，“陳”字的耳刀旁歪成了問號形狀。

陳桂花寫了領條。

開支票時，劉明棟又一次下意識地把“肆拾萬元整”寫得龍飛鳳舞。

最后一捺幾乎劃破紙面——這是他的慣用伎倆，模糊不清的書寫總能給后期克扣留余地。

江昭陽忽然按住支票本，“用打印機”四個字讓劉明棟后頸發(fā)涼。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墻角不知何時多了臺便攜式票據(jù)機，縣農(nóng)業(yè)銀行的封條還粘在硒鼓上。

劉天佑突然開口：“江鎮(zhèn)長，賠償標準依據(jù)的是《工傷保險條例》，但熊斌根本沒有給維修工繳納……”

“這是預付金?！苯殃柎驍嗨瑥泥嶈な种薪舆^檔案袋。

當打印機開始吞吐支票時，陳桂花看到希望，這總歸不是假的。

劉明棟不甘心地遞過支票。

她如數(shù)拿到了四十萬的支票后，她才確信了眼前的事實。

這不是夢境中的虛幻，而是實實在在發(fā)生在眼前的現(xiàn)實。

“江鎮(zhèn)長！我錯怪了你，更不應該用點燃液化氣罐這樣極端的方式要挾你?！?/p>

“您是真正為我們老百姓著想的好官?。　?/p>

她突然撲通跪下，額頭撞在地磚上梆梆響：“江青天！我給您道歉……”

“現(xiàn)在不是大清朝?！睂幜桤饕话逊銎鹚?。

寧凌淇扶人的手法像在捧易碎的出土瓷器。

她腕間的檀木手串擦過陳桂花皸裂的額頭，在她黝黑的皮膚上留下道淺金色的檀痕。

江昭陽向陳桂花擺擺手，“這些錢是你亡夫拿命換來的，要用在刀刃上，別亂用?！?/p>

“知道！”

三個死者親屬出去了。

劉明棟盯著支票存根聯(lián)上的數(shù)字，視網(wǎng)膜上殘留著墨跡拖尾的幻影。

這些數(shù)字的一部分本該在財政賬目里循環(huán)舞蹈：先轉(zhuǎn)入城投公司的過渡賬戶，在虛擬砂石交易中翻幾個筋斗。

最后變成鎮(zhèn)上領導小金庫里的賬，被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