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王栩頓了一頓,刻意放慢了語速,模仿著那種令人齒冷的腔調(diào),“‘……而且,林維泉書記,也是認可的。你是外行,就不要多說了吧?’”
“什么?”江昭陽低吼一聲,放在桌面上的手驟然攥緊,骨節(jié)發(fā)出輕微卻刺耳的聲響。
江昭陽不再是簡單的疑問,更像即將噴發(fā)的熔巖前沉悶的涌動?!八€說什么?!”
王栩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聲線只剩下被徹底磨損過后的沙啞和疲憊:“總之……話里話外……他就是靠著林書記這棵大樹,有恃無恐!”
他的眼神空洞地盯著桌角那片被磨得泛白的漆面,聲音輕得像一陣被碾碎的風(fēng),“我一個小小的副職……在他眼里算個屁?”
“他聽我的?哼……”
辦公室里只剩下一片令人骨頭發(fā)冷的寂靜。
江昭陽的胸膛在無聲中劇烈起伏。
他猛地吸了口氣,那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氣,而是滾燙的鐵砂。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在他眼底深處轟然炸開——那是被愚弄后的暴怒,是愧對林秀琴帶來的尖銳痛楚,還有一股被徹底點燃、亟待沖垮一切不公的戰(zhàn)栗決心!
這一切情緒如同熔巖奔流,在他的血管里瘋狂肆虐。
劉邙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孔,帶著那種令人作嘔的、浸透權(quán)力的傲慢,一遍遍在他眼前晃動,每一次眨眼都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可憎。
還有林秀琴!
她溫婉,帶著點書卷氣的寧靜,眼睛里閃爍的是對講臺最純粹的光。
是他,親手將她從白嶺中學(xué)那個簡陋卻安全的巢,推入了暗布荊棘、步步陷阱的琉璃鎮(zhèn)中學(xué)!
他的耳畔似乎又一次響起學(xué)生的無理取鬧聲、家長的尖聲謾罵、劉邙冰冷虛偽的指責(zé)……
他用力甩了一下頭,卻怎么也甩不掉那雙此刻寫滿懊悔的眼睛。
“調(diào)走……”王栩剛剛復(fù)述出的林秀琴的哀求,像是淬了劇毒的針,深深扎進江昭陽最柔軟的心底。
林秀琴如今唯一的指望,竟然是逃離,回到那個起點,拼盡全力抹去在琉璃鎮(zhèn)留下的痕跡。
“好啊……真好啊……劉邙!”江昭陽的牙關(guān)緊咬,磨礪著每一個字,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咯咯聲。
冰冷的狂怒如同海嘯,在每一次心跳中撞擊著理智的堤岸,“披著‘特色’的畫皮,干著拿活生生的人當(dāng)耗材的行徑!”
他“噌”地一下站直身體,動作帶起的風(fēng)讓桌角那幾張蓋著紅印的匯報材料紙瑟瑟發(fā)抖。
高大的身形在壓抑的光線里投下極具壓迫感的陰影。
“砰!”
緊攥的拳頭裹挾著積蓄到頂點的怒火,狠狠砸在冰冷的桌面上。
巨大的聲響在凝固的空氣里爆炸開來,震得窗框都嗡嗡作響。
那盆萎靡的綠蘿葉子猛烈地跳蕩了一下。
“差班?”江昭陽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是淬煉過的寒冰投槍,直指這腐朽秩序的核心,字字鏗鏘砸下,“差班——他媽的不是廢物回收站!是人!是活生生的學(xué)生和教師!”
憤怒的洪流沖垮了所有克制。辦公室里空氣為之爆燃。
江昭陽猛地拉開右邊最底層的抽屜,動作帶著一股要將它整個拖出來的暴烈。
抽屜里整齊碼放著一盒煙——特供的硬殼,印著那只展翅的飛鳥,是他偶爾思考問題時點上細細品的。
他沒有取煙,手指在煙盒棱角上煩躁地、一遍遍狠狠搓刮著。
硬紙殼的棱角硌著指腹,帶起一股麻刺刺的銳痛。
但這微不足道的痛感反而成了他此刻唯一能緊握的東西。
像一塊滾燙的烙鐵,暫時按住了靈魂深處那頭被徹底激怒、咆哮著要沖出樊籠的野獸。
一種被欺騙、被辜負,以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善意竟成為他人謀殺人希望的毒刃所帶來的尖銳刺痛。
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鋼針,此刻正密集地釘穿著他的心。
那沉凝的、飽含著深重痛楚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針,緩緩移向了桌角。
那份前幾天剛剛由鎮(zhèn)教委整理送來的《關(guān)于琉璃鎮(zhèn)中學(xué)優(yōu)化教學(xué)模式階段性成果匯報》靜靜攤開在那里。
封面上一長串醒目的褒義詞像是對眼下這一切最大、最荒謬的嘲諷:“創(chuàng)新引領(lǐng)”、“特色彰顯”、“成效卓著”……
每一個詞都在扭曲跳動,灼燒著江昭陽的眼球。
白紙黑字之下,林秀琴絕望的眼淚、差班里一雙雙可能早被貼上“垃圾”標簽的眼睛……種種景象紛至沓來。
一場精心排練的彌天大謊,一套吞噬個體血肉的冰冷機器!
桌上的電話像一條突然驚醒的毒蛇,驟然發(fā)出急促而持續(xù)不斷的尖叫!
嘶鳴聲在絕對安靜的空間里,被無數(shù)倍放大,狠狠扎入耳膜!
王栩被這猝不及防的銳響驚得渾身一抖,惶惑地望向江昭陽。
江昭陽沒有動。
那只在煙盒硬殼上瘋狂搓刮的手指停頓了一下。
隨后,江昭陽不緊不慢地拿起話筒,卻沒有湊近耳朵。
只是握著,聽任那催命般的嘶鳴持續(xù)不斷地在聽筒空洞中回蕩。
電話那頭的聲音隔著遙遠的線傳來,像是被泡在水中,模糊不清。
然而那熟悉的、刻意拖長的腔調(diào)——刻意夾帶著一種只有熟諳權(quán)力等級之人才懂的腔調(diào),江昭陽的眉毛瞬間壓得更低,仿佛兩道冰封的斷崖。
他能聽出對面刻意偽裝的熱情:“……江鎮(zhèn)長吧?是我啊,劉邙?!?/p>
“有份材料,關(guān)于我們特色班新學(xué)期的深化……呃,打算改日送過來給您過目參考一下……”
電話里的聲音絮絮叨叨,江昭陽指關(guān)節(jié)用力攥緊冰冷的聽筒,幾乎要將其捏碎。
那一聲聲“特色班”像是一桶又一桶滾燙的汽油,潑灑在他胸中早已燎原的怒焰之上。
煙盒硬殼的邊緣,在指尖狂暴的搓碾下,終于發(fā)出一聲微小但清晰刺耳的撕裂聲——裂開了一道細長扭曲的口子,如同無聲嘲諷的獰笑。
“劉校長,”江昭陽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鋒,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砸向聽筒,“你馬上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