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目光在兒子臉上逡巡,“過去當個副鎮(zhèn)長、干得是好是歹,還只在局部?!?/p>
“如今……一舉一動,關乎全縣大局,牽連多少人事、財力、資源?眼睛都盯著呢?!?/p>
“壓力大吧?”
江昭陽雙手接過那杯溫熱的茶,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瓷杯傳遞的溫度。
氤氳的水汽讓父親眉宇間的溝壑顯得有些朦朧,但那片凝重是真實的。
他看著杯中漂浮的嫩綠茶葉,緩緩沉落,啜飲了一口。
甘醇微澀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如同他現(xiàn)在的心境。
“爸,壓力肯定有,”他放下杯子,聲音依舊沉穩(wěn),“但還能扛?!?/p>
“琉璃鎮(zhèn)那邊還得再兼顧半年,把退污還綠和產(chǎn)業(yè)園的框架徹底搭穩(wěn)當,才好放手。魏書記說的。”他強調(diào)了一句。
聽到“魏書記”三個字,江景彰眼神微微一閃,緩緩點了點頭,臉上難得的露出一絲贊許的深意:“魏榕……是個做實事的人。”
“有能力,有擔當,路子也正。你跟定她,是個明智的選擇?!?/p>
他用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仿佛在權衡著什么。
“嗯……方向沒錯,也站對了隊。”
“不過……”他聲音陡然更低,剛才那絲贊許被一種更深的憂慮取代,他身體微微前傾,花白的眉頭緊緊皺起,“這位置爬得越高,四面八方的目光就聚得越亮,越毒。”
“嫉妒的眼紅,盼你倒霉的暗笑,等著揪你小辮子的……什么人沒有?”
“你現(xiàn)在一步邁上了‘常委’、‘副縣長’兩個位置,這可是多少人眼巴巴盯著、算計多少年都未必夠得著的‘雙副’!”
江景彰銳利的眼神透過鏡片直刺兒子眼底,仿佛要穿透他表面的平靜,釘在他心底那塊最隱蔽的角落。
“兒子,記住了,”他的聲音像磨過的刀鋒,沉郁而鋒利,“從今天起,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被無數(shù)雙眼睛放到放大鏡下反復打量?!?/p>
“是好是壞,是功是過,都有人替你‘宣揚’?!?/p>
“你做一百件好事,或許沒人記住太久,但一件事有了疏忽、一點小紕漏,都可能被人無限放大,成為致命的軟肋。”
“人心難測,官場如海,暗礁遍布?!?/p>
“步步驚心,時時清醒?!米詾橹@四個字,不是我危言聳聽,是給你提個醒?!?/p>
“刻在心上,一刻都不能忘?!?/p>
這番話字字如錘,砸在江昭陽心頭,讓他剛剛在飯香和茶氣中舒展開的眉頭又重新聚攏起來。
父親的眼光和智慧從未讓他失望過。
他明白,父親這番看似沉重的告誡,并非給他潑冷水,而是源于深沉的父愛和深刻的洞察,是要給他最牢固的精神鎧甲。
他想說點什么,保證些什么。
就在這時,那充滿煙火氣息和母愛的聲音再次響起,像一陣和煦的風瞬間吹散了客廳里凝重的空氣。
“哎呀呀!又在說這些!”
“工作上的事,天大的事也得等吃飽了再說!人是鐵飯是鋼!”
周靜系著圍裙,端著一個大大的青花瓷盤出來了。
盤子里一條足有兩斤多的鱖魚熱氣騰騰,湯汁濃稠紅亮。
上面灑著翠綠的蔥花和星星點點的紅辣椒圈,空氣中那誘人的魚鮮醬香立刻彌漫開來。
“來來來,兒子,快!快嘗嘗看,新鮮的!”
“你爸一大早專門去水產(chǎn)市場挑的,游水撈的,知道你最愛這一口!”
她眉眼彎彎,臉上洋溢著純粹的滿足和期待,那笑容仿佛具有洗滌一切塵埃的力量。
她小心地把魚放在桌子中央,魚眼還凝固著剛蒸好的光暈。
“爸能未卜先知?”
“呵呵!你好久沒有回來了,我有預感,你今天得回來了?!?/p>
“因為今天是人大常委會召開之日,我想肯定會有與你有關的議程?!?/p>
“這不,猜中了,而且你也回來了。”江景彰笑吟吟道。
“是呀,你爸啊,一直在關注呢?!敝莒o的圍裙還是沾著面粉,她的鬢角因為廚房的忙碌又滲出細密的汗珠,發(fā)絲貼得更緊。
但她看向兒子的眼神,卻亮得驚人,仿佛捧上桌的不只是一道菜,而是她全部的心意與無條件的支持。
母親一輩子在小學教書,退休后最大的事業(yè)就是經(jīng)營這個家。
她從未直接說過什么期待的話,可這一桌飯菜,這一室溫暖,這精心計算的歸期,無不訴說著最深切的牽掛。
江昭陽望著母親臉上歲月留下的深深皺紋,那些紋路里似乎盛滿了關于他成長的記憶,又看向父親嚴肅卻不再渾濁、目光灼灼的眼睛。
兩鬢的霜白是那么刺眼。
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著清晰的酸澀感,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疲憊的堤壩,涌上眼眶。
他忽然徹底明白了魏榕的用意。
當時他只當是領導隨意的關懷,此刻才真正領悟這“隨意”背后深沉的用心良苦。
這不僅僅是對他個人的體貼和人文關懷。
這是魏榕用行動無聲地提醒他。
無論以后的路通向何方,無論頭頂?shù)墓倜眽旱枚嘀?,無論官場的風雨多急、誘惑多廣。
腳下這片誕生他的土地。
身后這個平凡溫暖的家。
永遠是度量他靈魂坐標的原點,是滋養(yǎng)他精神力量永不枯竭的源泉。
無論走得多久、多遠,永遠別忘了——腳踏實地。
無論將來手中的權力有多大,人只有站在堅實的大地上,心才不會發(fā)飄,骨頭才不會發(fā)輕。
他努力壓下那點淚意,拿起筷子,重重地夾了一大塊雪白的魚肉,蘸足了滾燙鮮美的醬汁,放進了自己的碗里。
“媽,爸,吃飯!”他聲音有些發(fā)沉,但異常清晰,充滿了力量。
一頓飯吃得踏實而溫暖。
周靜幾乎不停地在給兒子夾菜,嘴里絮叨著些鄰里的瑣事,哪家老人病了,哪家孩子考上大學了,菜場新鮮的春筍上市了……
江景彰話不多,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剝著蝦,將一個個晶瑩剔透的蝦仁輕輕放入江昭陽的碗中。
偶爾才回應一兩句妻子的嘮叨。
更多時候,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兒子埋頭吃飯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