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身之前,沈藥思忖片刻,腳步一轉(zhuǎn),去了隔壁段浪暫住的院子。
段浪正在院中分揀藥材。
“段大夫,”沈藥斟酌著措辭,“我有個朋友生了病,我打算去探望一下,但是不太放心?!?/p>
段浪抬起頭,神色淡淡的,“王爺同意了?”
沈藥歪過腦袋,“這種小事,王爺為什么不同意?”
段浪聳了下肩:“醋王,心胸狹隘?!?/p>
沈藥為謝淵辯解:“王爺不是這樣的人?!?/p>
“既然你說了。”
段浪倒是沒什么意見,放下草藥,起身拎起藥箱,“那就走吧?!?/p>
沈藥展顏一笑:“謝謝你啊,段大夫?!?/p>
長寧郡主見到沈藥身后還跟著一個提著藥箱、氣質(zhì)疏冷的年輕男子時,臉上掠過一絲遲疑。
沈藥笑著解釋:“這位是段浪段大夫,如今在王府做客。雖說郡主府上延請的大夫必定是醫(yī)術(shù)精湛的,但段大夫是王爺特意請回府中的,調(diào)理疑難雜癥,頗有獨(dú)到之處。讓他也一同為沈公子看看,多一份把握?!?/p>
長寧郡主頷首:“既然是王爺看重的大夫,自然是醫(yī)術(shù)高超。有勞段大夫了,請一同前往。”
不多時,馬車抵達(dá)了郡主府。
沈清淮的父親是入贅,這府邸內(nèi)外皆由長寧郡主一手掌管。
長寧郡主親自引著沈藥和段浪穿過重重庭院,一路走向沈清淮所居的院落。
院門是上好的黃花梨木,鏤空雕刻著“魚躍龍門”與“魁星點(diǎn)斗”的圖案。
一條雨花石拼鋪的小徑蜿蜒通向主屋,一座兩層小樓,飛檐斗拱,碧瓦朱甍。
檐下懸掛著一塊烏木金字的匾額,上書“勵勤軒”三字,樓前兩側(cè)的廊柱上,鐫刻著一副醒目的楹聯(lián),上聯(lián)是:墨海騰龍,志在九霄摘星斗,下聯(lián)是:書山振翼,心無旁騖躍龍門。
沈藥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院子里伺候的仆從甚至比沈藥淵渟藥居中的更多,穿著統(tǒng)一的青色比甲,低眉順眼,行走輕緩,不發(fā)出任何聲響。
即便交流,也是以極低的氣聲和手勢完成。
整個院子安靜得只能聽見風(fēng)吹過竹葉的沙沙聲,氣氛沉悶得近/乎壓抑。
步入正室,隨處可見“金榜題名”之類的題字,縱然是在床前的掛畫,也是畫的孔夫子授業(yè)解惑。
沈清淮剛醒轉(zhuǎn)不久,正由一名小廝小心翼翼伺候著喂藥。
穿著寬松的寢衣,身形空蕩,瘦得幾乎脫了形。
小廝正舀起一勺漆黑的藥汁,吹涼了,遞到沈清淮唇邊。
沈清淮半閉著眼睛,機(jī)械地張口咽下。
“清淮?!遍L寧郡主走上前。
沈清淮身子一顫,剛剛咽下去的藥汁混合著胃液,猛地一下全吐了出來。
他動作劇烈,手臂一揮,不慎打翻了小廝手中捧著的藥碗。
那碗里是剛煎好不久的湯藥,滾燙無比,頃刻潑灑出來,大半都澆在了那小廝的手背上。
小廝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長寧郡主怒不可遏:“沒用的東西!你是怎么伺候公子的?毛手毛腳,燙著了公子,你擔(dān)待得起嗎?”
那小廝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手背鉆心的疼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郡主饒命!公子饒命!奴才不是故意的!”
沈清淮掙扎著想要開口:“娘親……不怪他……”
沈清淮臉色蒼白如紙,沈藥看他一眼,視線一轉(zhuǎn),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廝。
他渾身抖得厲害,整個右手手背已經(jīng)紅腫不堪。
沈藥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總感覺都不需要段大夫,她好像已經(jīng)猜到沈清淮為什么生病了。
對于沈清淮的話語,長寧郡主置若未聞,柳眉倒豎,正要發(fā)落。
“郡主?!?/p>
沈藥適時開口。
長寧郡主勉強(qiáng)收斂了神色,回過頭來:“讓靖王妃見笑了。這些下人,越發(fā)不懂規(guī)矩?!?/p>
沈清淮愣了一愣,艱難抬頭,難以置信地望了過來。
沈藥在床前站定,語氣溫和:“沈公子,我聽你母親說你病得沉重,特意過來看看你?!?/p>
沈清淮怔怔地望著她,眼睛布滿了血絲,通紅一片,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長寧郡主看著兒子這般模樣,也跟著傷心,拿起帕子擦拭眼角滲出的淚水。
沈藥轉(zhuǎn)而看向長寧郡主,“郡主,您先出去歇息片刻吧。讓段大夫為沈公子仔細(xì)把把脈,我也正好和沈公子說幾句話?!?/p>
長寧郡主遲疑地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沈藥,終究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步三回頭,憂心忡忡地離開了房間。
室內(nèi)終于安靜下來。
有機(jī)靈的小廝連忙搬來一張鋪著軟墊的椅子,請沈藥坐下。
沈藥落座,目光掃過仍跪在地上、強(qiáng)忍疼痛的那名小廝,偏過臉,對段浪道:“段大夫,他手背燙傷了,勞煩你先給他些燙傷藥膏處理一下?!?/p>
段浪依言,從藥箱中取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罐,遞給那名小廝。
小廝愣住了,呆呆地雙手捧住那罐帶著涼意的藥罐。
沈藥示意:“下去吧,找地方把手處理好,再換身干凈衣裳。”
那小廝這才回過神來,眼眶一紅,重重磕了個頭,聲音哽咽:“多謝王妃!多謝王妃恩典!”
小廝推下去后,室內(nèi)愈發(fā)安靜,飄蕩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
沈清淮嗓音低啞,帶著無奈與沮喪:“王妃能來看我,我……很高興。但我也不高興,因為我不想讓你看見現(xiàn)在的我?!?/p>
沈藥看著他,“可是,你怎么會病成這個樣子呢?”
沈清淮茫然地?fù)u了搖頭,眼神空洞:“我也不知道?!?/p>
沈藥側(cè)目,“段大夫,有勞你了?!?/p>
段浪嗯了一聲,走到床前,言簡意賅:“手?!?/p>
沈清淮順從地伸出手腕,那手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皮膚蒼白,青筋清晰可見。
段浪伸出三指,搭在他的腕脈上,凝神細(xì)察。
片刻后,他收回手,語氣平淡無波,卻一針見血:“外感風(fēng)寒,內(nèi)里虛耗,身子骨是比常人弱些,但總的來說,是心病。郁結(jié)于心,思慮過重,肝氣不舒,乃至脾胃失調(diào),藥石之力,治標(biāo)難治本?!?/p>
沈清淮抿緊蒼白的嘴唇,沉默不語。
段浪挑了挑眉:“沈公子這是整天在家里惦記靖王妃,相思成疾?”
沈清淮猛地一怔,蒼白的臉上瞬間漲得通紅,但也正是因此,添了幾分活人的生氣:“不是!我沒有!我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