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結凍,大雪封路,所有的城鎮(zhèn)村莊都變了彼此獨立的孤島。
人事已盡,接下來就只能聽天由命。
千里凍云沉沉壓下,飄揚的雪幕籠罩,失了棱角的遠山如同宣紙上幾筆淡墨,被風一吹就洇開了。
衙門后堂,張永抖著腿,左手把算盤珠子撥出殘影的同時,右手在冊子上寫寫畫畫。
半晌后落筆,來回搓著手背,放到嘴邊呵熱氣。
“十天。照現在這個用法,還能撐十天,再緊著點,最多半個月?!?p>東西囤得不少,可架不住人多,之前路通著,還往周邊村鎮(zhèn)送了許多。
朝廷的賑災冬備倒是往下撥了,奈何只有天知道東西在哪條道上堵著,送不到手里,再多也白瞎。
老縣令兩邊嘴角往下掉,搖著頭唉聲嘆氣,“半個月……這雪,還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時候呢?!?p>嚴狄頭上纏著紗布,手里捧著茶盞取暖,表情一如既往的嚴肅。
和對面的張永對視一眼,兩人默默將目光投向正在喝茶的陸未吟。
縣令跟著看過去,眼底浮起幾分疑惑。
都說這位陸小姐是圣上欽點給王爺的護衛(wèi),可這些時日,嚴、張二位大人對她甚是客氣,甚至很多時候還在聽她的吩咐行事。
除了昭王,就數她說話管用,哪個護衛(wèi)這么大權柄?
接收到詢問的目光,陸未吟放下茶盞,說出自己的想法。
“依小女之見,既然冬備緊缺,必行減供。要保全民生,就不能減太多,兩成即可。”
“另,近日城中常有房屋被積雪壓塌,這些天星羅衛(wèi)和衙役一直帶著人四處進行加固,但始終人手不足。之前聽王爺說封禁了城中酒坊,小女認為,或可征調燒酒作為獎賞,一日工換一兩酒。燒酒可驅寒,也能鼓勵大家過來幫忙?!?p>最重要的是,每天有事可做,就不會總沉浸在憂心之中。
一家但凡有一個人在外做工,這家人的心必然牽系在他身上,日日盼歸,便不會時時瞪眼盼雪停。
人要有心氣兒,有盼頭,才沒那么容易垮。
盼著盼著,災情也就過去了。
話音剛落,星嵐端著一碗湯藥出現在門口,沖里面的陸未吟眼神示意。
陸未吟起身,沖三人一一頷首后走出去。
主意已經出了,要不要施行,他們自己商議決定。
到了門口,星嵐把托盤遞給她,“西街那邊有房子被積雪壓塌了,我過去幫忙,這是王爺的藥,有勞陸小姐給他送過去?!?p>軒轅璟躲狼,在樹上待太久,寒氣入體涼著了,反復高熱,一直在喝藥。
陸未吟接過來,“好。雪大,叫大家當心些?!?p>銀珠陪著采柔去城里看診了,當下這種境況也不必拘于禮法,陸未吟朝堂內三人點點頭,而后大大方方往軒轅璟房間走去。
身后三道目光意味深長,彼此交互,但笑不語。
從廊廡過去,無需撐傘,來到房門口,等屋里的咳嗽聲結束,陸未吟才抬手叩門。
“王爺,臣女來給您送藥。”
“進來。”
陸未吟推門而入,周身頓時被一股暖意包裹,她趕緊回身關上門,免得寒意侵入。
軒轅璟坐在簡陋的方桌前,正在翻閱災情總冊。
跳動的燭光將暗紅的臉映得發(fā)黃,眉峰被高熱燒得松散,唇上裂著幾道細紋,罕見的顯出幾分脆弱來。
雖未抬頭,嘴角已有笑意漾開,“怎么是你,星嵐呢?”
“西街有房屋倒塌,他去幫忙了。”陸未吟將藥碗放到他手邊,“王爺先喝藥吧?!?p>這個天的熱食見風就涼,一路端過來,已經不怎么燙了。
軒轅璟側過身,右手握著筆,左手端起藥碗飲水般咽下,再將空碗放到一旁,招呼陸未吟過去。
“你看看這里?!?p>冊子上用朱筆圈出存疑的一處。
這總冊由陸未吟歸納匯總,有不明白的地方,自然是該問她。
到這一刻,軒轅璟腦子里裝著的都還是正事。
直到陸未吟走到身邊,絲絲縷縷的冷香落入鼻息。
喉結滾動,思緒有一瞬凝滯,他險些忘了自己要問什么。
燭臺放在桌案另一邊,不夠亮,加上字跡緊細,陸未吟彎腰垂首,好看清一些。
軒轅璟一側頭,就能看到她專注的眉眼,睫毛投下的陰影輕顫,瞳孔如墨色般深沉且純粹。
他若無其事的提問,陸未吟條理清晰的回答,而后帶上空碗告退。
瘋了,真是瘋了!
待房門重新合上,軒轅璟扶額搖頭,笑里滿是自嘲。
之后的幾天,他一直沒見到陸未吟。
先想著怕把病氣過給她,不見也好,正好他也趁此機會定定心。
結果越定越煩躁。
終于,他寒癥好了,不咳不燒了,還是見不著人。
找星嵐旁敲側擊一問,才知道城里有婦人產子,丈夫在去找穩(wěn)婆的時候雪地滑倒崴了腳,家里又沒別人,采柔要看診,陸未吟就天天跟著銀珠去照顧月子,帶奶娃娃。
星嵐從來沒見過王爺對哪個男人如此上心,幾乎天天都在問那人腳好了沒有。
終于,那人腳好了,陸小姐不往外走了,某人牽掛的心吶,也終于落回肚子里了。
又兩日后,天光初亮時,有人推開了窗。
“雪停了!”
一聲呼喊,驚醒了整座城。
人們紛紛走出家門,踩著積雪,仰頭望向天空。
真的停了。
昨夜還在肆虐的風雪不知何時偃旗息鼓,厚重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透出久違的淡青色天光。
呼喊聲此起彼伏,有人笑,有人哭。
都是活著的聲音!
陸未吟站在廊下,仰頭望著天際,呼吸間呵出一團白霧,輕輕揚起唇角。
雪停了。
盡管苦難還沒有結束,但至少,從絕望的縫隙里透出了希望。
真好!
軒轅璟走過來,站到旁邊,同她一起仰頭看天,“雪停了。”
“嗯。”
兩人并肩而立,中間隔著半臂距離,衣袖在不經意間輕輕相觸,又悄然分開。
遠處的山巒覆著殘雪,在天光下泛著柔和的銀光。
陸未吟微微仰首,呼出的白霧消散在寒風里,軒轅璟側目看她,目光比雪后的晴空還要沉靜。
“陸未吟?!?p>陸未吟側過頭,“嗯?”
帶著寒意但已經不再凜冽的風從清透的臉頰拂過,掀起碎發(fā)幾許。
一眼望進那雙墨瞳,軒轅璟垂在袖間的手用力攥緊。
“你……”
剛說出一個字,便被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