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拂過,小廟的半邊門緩緩被拉開,依然是那一身簡潔的素裙,依然是那個安靜美麗的尼姑,她仔細的上下打量了一邊全身被遮擋的來人,輕輕笑了笑,微微側(cè)過身道。
“進?!?/p>
聲音輕柔舒緩,白色罩衫的女子便邁步跨入了廟門,然后廟門在嘎吱聲里輕輕閉合。
走入廟內(nèi),兩人都沒有說話,姚安恕帶著女子進入主殿,女子抬頭看向三愿雙心菩提的佛像,對它微微頷首,隨后側(cè)過頭看向姚安恕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
“父親,怎么樣了?”
女人明明聲音很輕,語氣更是溫和的不行,但是當她開口說話時,卻似有月光在她滲出,讓人忍不住靜下心來,等待她說完。
“這個時辰正在午睡,等會就會醒來。”姚安恕笑著道。
女子輕輕點頭,然后廟里就安靜了下來,一個素裙一個白袍,兩個女子都站的筆直且穩(wěn)定,她們的視線也都在看著彼此,但似乎并沒有什么可以說出口的。
廟里的煙火氣有些嗆鼻,只有風吹進來的時候,才會讓人頭腦清醒一下。
終于姚安恕開口了,她指了指自已頭頂,問道:“你要一直戴著這東西嗎?”
女子便伸出手摘下了自已的斗笠,白色的細紗劃過她的頭,露出黑白相間的長發(fā),以及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姚安恕的眉頭猛地蹙了一下,短暫卻格外的明顯,眼神里那笑意轉(zhuǎn)瞬便蒸發(fā)了干凈,她的視線在女子的臉和頭發(fā)上游移,說話的聲音微微有些上揚,但語氣依然輕佻。
“這是故意用來增加威嚴和氣勢的?”
“只是沒什么太大影響的后遺癥而已?!币ν姘察o的解釋,她對于自已的發(fā)色并無太多要求,而且黑白相間其實在視線里便是傾向于灰色,也不算太丑。
“堂堂望舒宮,連調(diào)整頭發(fā)顏色都做不到嗎?”姚安恕走上前一步,伸出手捻起了她的一縷頭發(fā)。
姚望舒對此沒有反應,任由眼前人把玩著發(fā)絲,只是笑了一下道:“沒什么時間,也沒什么必要?!?/p>
“很忙?”姚安恕很自然的繞著她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停在她背后將披散開的頭發(fā)聚集在一起。
“是的?!币ν纥c頭,“有很多事要處理,余下的時間還要用來修行和療養(yǎng)?!?/p>
她很忙,忙到每一刻都有著無比清晰的安排,每天修行和療養(yǎng)的時間占據(jù)了大頭,修行是為了恢復望舒壺中的靈氣,療養(yǎng)是為了安撫體內(nèi)空缺的玉珠,余下的時間還要抓緊處理南洲事物,控制發(fā)色這種事情根本沒機會走上她的清單。
“那你能呆多久?”姚安恕一邊幫她把頭發(fā)綁好一邊問。
姚望舒只是微微搖頭,并沒有回答。
“那便先去看看父親吧,他還挺惦記你的?!币Π菜∷砷_手,走出了主殿,姚望舒單手提著自已的斗笠跟在后邊。
當姚望舒走進廂房聞到撲鼻的藥香,她很自然的拿起桌子上的藥碗,穩(wěn)了穩(wěn),然后舀起一點放在唇邊嘗了嘗,微微抿嘴,低聲開口問道:“都是補藥,沒有中和?”
姚安恕搖頭道:“我會用靈氣幫他調(diào)理分配,無需中和。”
姚望舒點頭,放下藥碗,緩緩走到了床邊,她低頭安靜的看著床上躺著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呼吸很緩慢,眼皮也一動不動,只有鼻翼緩慢的起伏。
“她來了?!币Π菜『鋈惠p輕地開口。
姚城主似乎聽到了,他的眼皮顫了顫,隨后緩緩睜開,先是呆呆的看了一會兒床頂,隨后側(cè)過視線,看向一旁,看到了那個白袍裹在身上的女孩。
“紅兒?”他的眼神忽然清晰了很多,聲音有些啞,可喊出名字時倒是十分的流暢。
姚紅兒看著他,努力將這張衰老疲憊的臉與印象中的那個高壯強大的中年男人比對,好一會兒,才開口叫了一聲。
“爸?!?/p>
這一聲短的像是幻覺,但聽到后,姚城主忽的就紅了眼眶,從被子里伸出手,嘴唇顫抖的道:“好孩子。。好孩子!”
紅兒放下了斗笠,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那是一種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她臉上的笑容了,青春又富有活力。
她把自已的一只手遞給姚城主握住,她的手有些涼,有些小,被姚城主輕易的抓住,緊緊地。
“你怎么來這了?不會有麻煩吧?你。。。還好吧,可受了什么委屈?”姚城主握著紅兒的手,展現(xiàn)出了難得的清醒,連珠炮一樣的問了許多問題,擔憂、愛護、驕傲、心疼亂七八糟的神情輪番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又很快被其他的情緒替代。
“沒有,我很好,真的很好?!币t兒一時也不知能說什么,只重復著這一句,然后不斷地笑著,嘴角翹起,眼睛瞇起,不時還頗有少女姿態(tài)的搖動一下自已被姚城主拉著的手。
這不是南洲的獨夫姚望舒,這甚至不是玉屏山上的姚紅兒,這個樣子更像是那個沒長大的城主府里的小丫鬟。
只是小丫鬟的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而此時她的笑,卻像是對曾經(jīng)自已的模仿,好在,她模仿的很好。
歸家的子女總是要在父母面前表演自已曾經(jīng)最好的那一面,希望可以讓父母安心。
“那就好!你好,我就安心了!你們都好最好!”姚城主趁著床板便要坐起來,姚安恕和姚紅兒趕忙上前扶他,這個男人還不斷地說著,“不用!不用!我自已能起來!”
他坐在床上,一手拉著姚紅兒,一手拉著姚安恕,嘴里不斷地講著自已找到姚安恕,然后來村里搭建這個小廟的故事。
他興沖沖的給姚紅兒分享著那些并不重要的故事,比如哪家村民當初給他們捐了銀子,結(jié)果生了個大胖小子,然后非要殺了自已家的羊給他們開葷,他不得不提醒對方,姚安恕是佛宗的,不吃葷。
還有當年建廟的時候,來了多少鄉(xiāng)親,辦了多少桌酒席,鄰村的那個混子來礙事,又被本村的那個小伙子給打了。
總之是一些瑣碎又無關(guān)緊要的往事,可偏偏姚城主不知道為什么記得很清楚,甚至連人物的衣服都能想起來,還要拉著姚安恕給自已的話作證。
姚紅兒笑著聽著,不斷地點頭,還會發(fā)出‘哦?真的嗎?’之類的問句,眼睛也不曾有過一絲的偏移。
姚城主今天看起來精神真的很好,他說到一半,姚安恕不得不起身打斷,去把藥拿來讓他喝了,平??噘赓獾乃?,姚城主今天一口就干了,哭的整個臉都皺在了一起,逗得姚紅兒和姚安恕都笑了。
姚城主吃了顆糖自已也笑了,他一掀被褥,竟然大聲道:“走,去院子里走走!我都好幾天沒出屋了!”
姚紅兒看向姚安恕,姚安恕點頭道:“走走也好,多穿點應該沒事?!?/p>
于是姚城主被里三層外三層的包住了,隨后在姚紅兒和姚安恕的攙扶下下了床,走出了廂房,他微微吸氣,笑著道:“今天天氣不錯??!”
其實南洲的最近天氣并不好,但今天這個小村子例外,陽光穿過濃密的云層,劃出了一條籠罩這個村子的溫帶。
姚城主帶著姚紅兒繞著這個不大的小廟開始走,一邊走一邊繼續(xù)講,不時還要指著廟里面的東西講一些來歷,匾額是誰誰誰寫的,那個木凳子那哪哪家當家的給他打的,廟里平常的菜都是誰家送的。
這一說就繞著小廟內(nèi)墻走了足足三圈!
好家伙,姚城主還是中氣十足,精神抖擻,看來姚紅兒的到來確實讓他開心了許多,要不是姚安恕堅持要求他回去休息,他還能再走三圈。
姚紅兒便也開口勸道:“父親,我剛到也沒休息呢,您睡一覺,晚上起來我也在呢?!?/p>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搖動姚城主的胳膊,姚城主忍不住笑道:“你看看你,哪有大人物的模樣!?”
“行吧!行吧!我這身體我自已還不清楚?”他搖著頭,被兩女送回了屋里。
二人將他扶上床,掖好被子,然后又交代了幾句,姚城主便沉沉的睡去了,兩女小心翼翼的離開了房間,輕輕關(guān)上房門。
兩人出來,卻并沒有其他動作,都是站在那,眼神看著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姚紅兒最先開口了,“父親情況真的不太好?!?/p>
“非常不好?!币Π菜?cè)過眼小聲道:“只是因為你回來了,所以格外的精神。”
“嗯?!币t兒點了點頭。
“你沒回來之前,他連下床都下不了?!币Π菜±^續(xù)道。
姚紅兒皺眉扭過頭看她。
姚安恕繼續(xù)道:“其實他也是撐著呢,你沒看到他躺下就睡著了嗎?走了三圈,累的不行了。”
“那為什么還讓他走?”姚紅兒眉頭皺的很深。
“呵,因為他想走。”姚安恕只是笑著道:“就像你露出的那種笑容一樣,他說那么多,走這么遠,都只是為了讓你看到,希望能讓你安心?!?/p>
姚紅兒肩膀微微有些下垂,頭也輕輕低了下來,是啊,她又如何能不明白呢。
姚城主之所以講那么多,回憶的那么細,就是在向孩子證明自已的清醒。之所以要走那么遠,也是為了告訴紅兒自已身體還好。
天下也不只是歸家的孩子想的多啊。
留守的父母也總是要在孩子面前表演自已曾經(jīng)最好的那一面,希望可以讓子女安心。
誰又不在記掛誰呢?
“不如讓他在你面前好好走一走,不然他很難安心,總想著你會不會擔心他,到時候睡也睡不好?!币Π菜”持肿呦蚯胺剑f的坦蕩。
姚紅兒便輕輕點頭。
她沒有照顧姚城主,更沒有道理指責一直在照顧陪伴姚城主的姚安恕做出的決定,這種感覺莫名讓她生出一種虧欠之感。
她抬頭開口道:“我會盡量多待一段時間。”
姚安恕回轉(zhuǎn)過頭笑道:“先不說這個,我還有件事要和你說,關(guān)于佛宗的。”
姚紅兒不解地看著姚安恕臉上的笑容,輕聲問道:“佛宗怎么了?”
姚安恕聳肩繼續(xù)微笑,“你知道螺生嗎?”
姚望舒抬頭看了看天空,低下頭平靜的開口道:“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說吧。”
她身上的月色好像忽然再次亮起,平靜的光芒卻能占據(jù)整個夜空。
。。。
整個下午,小廟里安靜非常,姚城主中午有些太累了,所以一直沒有醒,只有中間姚安恕和姚望舒分別進去喂了一次水和藥,才微微醒了一會兒,不過很快又睡著了。
于是直到天色漸暗,有幾個村民的孩子帶著菜盒跑來送齋飯,小廟里才開始點燈。
善緣的房間依然灰暗,他今天一整天沒有出門,甚至呼吸都很少,因為他感受到了整個小廟都籠罩在好幾道強大的神識之下,身周猶如無數(shù)餓虎在緩慢的呼吸。
他不敢動,也不能動,即便目標人物在他門前走過,他也保持著盤膝入定的狀態(tài),五感被壓制的幾乎完全喪失。
不過好在,這位獨夫顯然在這里需要一些私人空間,中午后,神識和偵測術(shù)法的頻率和強度都明顯下來了,應該是姚安恕與那位獨夫開始討論一些重要的問題了。
此時夜色深沉,他終于睜開了自已的眼睛,身體依然如石像般一動不動,但五感正在緩慢的恢復。
他心底除去緊張,其實更多地是興奮,他知道那二人談了這么久,就證明有東西是可以談的,只要能談,佛宗就基本能給出價碼!
他對此無比的自信。
這也是他接到這個任務后立刻同意的原因,波羅寺是南洲的本土寺廟,已經(jīng)存在了很多年了,只是寺廟里修行并不算特別出彩,但是數(shù)代人早就已經(jīng)融入了南洲。
所以他很清楚南洲的風氣和文化,他也是看著姚望舒一步步從唐真的緋聞女子變成天下矚目的獨夫。
所以他很確信,這位傳奇的女子一定有著無比遺憾的東西,因為她的人生過于波瀾了,其中的悔恨與成功是交替發(fā)生的。
而如今,手握螺生的佛宗,其實就是在吸引著天下所有心懷不甘和愧疚的人,只要給那個人一個可以挽救的機會!那么那個人就會成為螺生的阻力!
忽然腳步聲響!
善緣肅容隨后臉上露出了一個慈善的笑意,視線轉(zhuǎn)向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