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在這里,待了快一個月了。
剛開始的兩天,他憤怒,他不解。
他不停地抗議,要求見自已的律師,要求聯系最高檢。
他一遍遍地對那些看守他的士兵說,他們這是非法拘禁,是濫用職權,他要去告他們。
但那些士兵,就像木頭人一樣,除了按時給他送飯送水,根本不理會他的任何叫囂。
到了第三天,他開始絕望。
第四天,他開始反思。
他反思自已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么?
是不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他想到了趙援朝,想到了那場讓他顏面盡失的“利劍”演習。
他覺得,肯定是趙援朝在報復他!
那個蠻橫的軍人,在用這種方式,羞辱他!
到了第五天,他開始害怕。
他害怕自已,會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被一直關下去。
他想到了自已的妻子鐘小艾,想到了他那位,位高權重的岳父,鐘正國。
他們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相信,他們一定在想辦法救他。
他的岳父,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被這么欺負的。
今天,是第六天。
當那扇厚重的鐵門,發(fā)出“吱呀”一聲,被從外面打開時。
侯亮平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看到了,門口,出現了幾個人影。
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穿著將軍制服的人,一個老的,一個少的。
他認得那個年輕的,就是趙援朝。
而當他看到,跟在趙援朝身后的,那個穿著一身筆挺中山裝,面容熟悉而又威嚴的身影時。
侯亮平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是岳父!
是他的岳父,鐘正國!
他來了!
他真的來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侯亮平這幾天所有的委屈、憤怒和恐懼。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岳父不會不管他的!
看這陣仗,岳父是直接找到了軍區(qū),來跟趙援朝當面對質了!
趙援朝身邊那個老將軍,肯定也是軍方的大佬。
這是最高層級的交涉!
事情,要解決了!
他,要出去了!
“爸!”
侯亮平激動地,朝著門口,沖了過去。
他想撲過去,抓住他岳父的手,好好地,訴一訴這幾天的委屈。
然而,還沒等他靠近。
門口的兩個哨兵,就交叉著手里的鋼槍,攔住了他。
冰冷的槍身,撞在他的胸口,讓他一個踉蹌,退后了兩步。
“爸!您可算來了!”
侯亮平顧不上這些,他隔著那兩支鋼槍,激動地對著鐘正國喊道。
“您快跟他們說說!他們這是無法無天!他們這是非法拘禁!我是最高檢的檢察官,我是在依法辦案!他們憑什么抓我?!”
他像一個受了委屈,向家長告狀的孩子,語無倫次地,傾訴著。
他期待著,他的岳父,能像以前無數次一樣,用他那威嚴的聲音,來為他,主持公道。
然而。
鐘正國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他。
那眼神,很平靜,平靜得,有些陌生。
沒有他想象中的憤怒,沒有關心,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都沒有。
就像,在看一個,不相干的,路人。
侯亮平的心,咯噔一下。
他臉上的狂喜,慢慢地,凝固了。
他感覺,有點不對勁。
“爸……?”
他試探著,又叫了一聲。
鐘正國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很沙啞,也很平靜。
“侯亮平同志?!?/p>
他叫他,侯亮平同志。
而不是像往常一樣,親切地叫他,“亮平”。
侯亮平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你剛才說,你是在,依法辦案?”
鐘正國緩緩地問道。
“是……是??!”
侯亮平下意識地回答。
“那你辦的是,誰的案?”
“是國家的案子!是人民的案子!”
侯亮平挺起胸膛,大聲地回答。
這是他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信念。
“是嗎?”
鐘正國的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嘲諷的弧度。
“那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依法辦案’,差一點,就讓一個危害國家安全的,龐大的,跨國犯罪集團,逃脫了法網?”
“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正義’,差一點,就讓我們犧牲了無數戰(zhàn)士,才換來的,重要情報,毀于一旦?”
“你知不知道,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反貪英雄,在敵人眼里,只是一個,可以被輕易利用的,有眼無珠的,蠢貨?!”
鐘正國的聲音,一句比一句,嚴厲。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在侯亮平的心上。
侯亮平徹底傻了。
他呆呆地看著自已的岳父,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出自他的口中。
什么犯罪集團?
什么重要情報?
什么蠢貨?
這都是在說什么?
“爸……您……您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我只是在查趙立春的案子,在查大風廠的案子啊……”
“閉嘴!”
鐘正國猛地,一聲怒喝!
那聲音里,蘊含的威嚴和怒火,讓侯亮平嚇得,渾身一哆嗦。
他從來沒見過,他岳父,發(fā)這么大的火。
“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已錯在哪里嗎?!”
鐘正國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厭惡。
“你眼里,只有你那個案子,只有你那點可憐的,程序正義!”
“你何曾,把國家安全,把大局,放在眼里過?!”
“你這樣的人,穿著這身制服,就是對這身制服的,侮辱!”
侯亮平被罵得,狗血淋頭。
他想反駁,卻發(fā)現,自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只能,無助地,看著自已的岳父。
他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
然而,鐘正國接下來的話,卻將他,徹底地,打入了,萬丈深淵。
鐘正國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已的衣領。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趙援朝和趙蒙生,仿佛是在,向他們,做一個最終的,表態(tài)。
然后,他轉回頭,看著侯亮平,一字一頓地,清晰地說道:“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鐘家的女婿?!?/p>
“我鐘正國,沒有你這樣的,女婿!”
“我鐘正國,沒有你這樣的,女婿!”
這句話,像一道九天驚雷,在侯亮平的腦子里,轟然炸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他呆呆地看著鐘正國,看著他那張決絕的,沒有一絲感情的臉。
他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他以為自已聽錯了。
這怎么可能?
這可是他最敬重,也最依賴的岳父??!
是那個在他仕途上,為他遮風擋雨,鋪平道路的,最大靠山?。?/p>
他怎么會……
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爸……您……您在說什么?。磕鷦e跟我開玩笑了……”
侯亮平的聲音,在發(fā)抖。
他臉上,血色盡褪,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寧愿相信,這是岳父在跟他說氣話,是在用這種方式,敲打他。
然而,鐘正國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毅然地,轉過了身。
那背影,挺直,冷硬,沒有絲毫的,留戀。
就像,在跟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做最徹底的,切割。
“不……不是的……爸!您別走!您把話說清楚!”
侯亮平徹底慌了。
他瘋了一樣,撲向那兩支攔著他的鋼槍,想要沖出去,拉住鐘正國。
“你們放開我!放開我!”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著,嘶吼著。
但那兩支鋼槍,就像兩座無法撼動的大山,死死地,將他釘在原地。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鐘正國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緊接著,是那個老將軍。
最后,是趙援朝。
趙援朝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身,看著狀若瘋癲的侯亮平,那張冰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絲,近乎于憐憫的,神情。
“侯亮平?!?/p>
他的聲音,很平靜。
“你是不是一直覺得,自已很聰明,很有本事?”
“你是不是覺得,自已是齊天大圣,可以大鬧天宮,無人能治?”
侯亮平停止了掙扎,他抬起頭,用一雙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趙援朝。
他所有的恨,在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就是他!
就是這個男人!
是他,毀了自已的一切!
“你以為,你那點小聰明,你背后那點關系,就是你的,通天本領?”
趙援朝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你錯了?!?/p>
“你那點本事,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p>
“你就像那只,在如來佛祖手掌心里,撒尿的猴子。你以為你已經跳出了三界之外,其實,你連人家的手心,都還沒出去?!?/p>
“你的岳父,他比你聰明。他看清了這只手,所以,他選擇了,低頭?!?/p>
“而你,到現在,還執(zhí)迷不悟?!?/p>
趙援朝的話,像一把把刀子,將侯亮平那點可憐的驕傲,割得,體無完膚。
“我……我沒錯!”
侯亮平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我為國為民,我沒有錯!”
“是嗎?”
趙援朝笑了。
那笑容,讓侯亮平,不寒而栗。
“那你就在這里,好好地,想一想吧?!?/p>
“想一想,你的‘為國為民’,到底,是為了哪個‘國’,為了哪個‘民’。”
說完,趙援朝不再看他,轉身,大步離去。
“砰!”
厚重的鐵門,在他身后,重重地,關上。
將侯亮平,和他的整個世界,都鎖死在了,這片,冰冷的,絕望的,黑暗里。
“啊——!”
侯亮平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
他猛地一拳,砸在了墻上。
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流了下來。
但他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因為,他心里的痛,已經,將他,徹底吞噬。
他緩緩地,沿著墻壁,滑倒在地。
他抱著頭,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失聲痛哭?!?/p>
拘留所外。
夜風,冰冷刺骨。
鐘正國站在一棵白楊樹下,一動不動。
他的背,依舊挺直。
但不知為何,那背影,卻顯得,無比的,蕭瑟和蒼老。
趙蒙生走到他身邊,遞給了他一支煙。
鐘正國擺了擺手。
“不抽了,戒了快二十年了?!?/p>
“這種時候,來一根,能解解乏?!?/p>
趙蒙生自已點上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兩人沉默地,站了許久。
“正國,剛才,難為你了?!?/p>
趙蒙生緩緩開口。
“沒什么為難的?!?/p>
鐘正國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他自已,走錯了路,怨不得別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