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
盧璘除了去了一趟沈夫子房中送去原稿,其余時間都在自己的房間內(nèi)看書溫習(xí),為第二場府試做著準備。
府試的內(nèi)容,是戰(zhàn)詩詞的應(yīng)用。
這對于有著另一個世界數(shù)千年璀璨詩篇的盧璘而言,并不算難。
可即便有把握,盧璘也沒有絲毫松懈。
盧璘很清楚,想要再寫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等品級的文章,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縣試那日,若非題目恰好契合,若非他耗盡了積攢的所有才氣。
再加上取巧,只在最后以那九字真言點題,才僥幸寫出了這篇足以傳天下的圣策。
天時,地利,人和。
缺一不可。
這等巧合,再想復(fù)刻太難了。
……
另一間房內(nèi)。
睡了一天的落魄書生悠悠醒轉(zhuǎn),宿醉得頭痛欲裂,讓他忍不住按住了太陽穴。
體內(nèi)才氣微微運轉(zhuǎn),昏沉的不適感這才緩緩消散。
清醒過來后,落魄書生推門而出。
門外,沈夫子正滿臉笑容地走過來,手里還拿著一份書稿。
落魄書生一見他笑的那副樣子,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靠在房門上,斜睨了他一眼,懶洋洋地開口:
“看來是你弟子洗脫舞弊的嫌疑了?”
沈夫子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不過他沒有正面回答師兄的問題,反而開口發(fā)問:
“師兄,昨夜在煙雨樓說過的話,還記得嗎?”
落魄書生眉頭一皺,煙雨樓?
昨晚在煙雨樓說了那么多,誰知道這老小子提的哪件事?
難不成跟后來的小娘子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落魄書生飛快地在腦海中回憶了一遍,想了好一會,也沒回憶起自己說了什么出格的言論。
沈夫子一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師兄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他也不賣關(guān)子,直接復(fù)述了師兄昨夜的豪言壯語。
“若真有十二歲寫出傳天下文章,與文曲星下凡何異,這等天資,我拜他為師又何妨?!?/p>
沈夫子笑瞇瞇地看著他。
“此言,當真否?”
落魄書生聞言,不屑一笑。
他還以為自己酒后失言,說了什么心學(xué)一派的秘密。
鬧了半天,就這?
他一點都沒放在心上,隨意地點了點頭。
“不僅拜師?!?/p>
“我還行拜師大禮。”
沈夫子臉上的笑容愈發(fā)燦爛,一把拉住落魄書生的胳膊,就往房里走。
“拉拉扯扯,成何體統(tǒng)!”落魄書生嘴上抱怨,身體卻還是被師弟拉進了房中。
關(guān)上房門后,沈夫子將手中書稿,鄭重其事的遞到落魄書生面前。
落魄書生有些意外,莫名其妙給我一份書稿做什么?
接過書稿,他隨意的翻開。
下一瞬,落魄書生的目光便被紙上那九個鐵畫銀鉤的大字,給死死吸住了。
一旁的沈夫子見狀,捋須微笑。
...........
良久,柳府別院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呼喊。
“沈春芳,老賊誤我?。 ?/p>
聲音之大,穿透了墻壁與庭院,整個柳府都聽得一清二楚。
沈夫子所在的房內(nèi)。
落魄書生一臉的生無可戀,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房梁。
而對面的沈夫子則是一臉笑意盈盈,春風(fēng)得意。
“師兄,莫要激動。”
“咱們各論各的。”
“你喊我?guī)煚?,我喊你師兄,不礙事,不礙事?!?/p>
落魄書生聞言氣得渾身一哆嗦,抬起手指著沈夫子,嘴唇翕動,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剛才,當他看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篇宏文,忙著追問此等宏文出自何人之手時。
這老賊口中輕飄飄地來了一句。
“不過是門下十二歲劣徒縣試所作....”
劣徒、縣試、十二歲。
落魄書生才了然,自己這是著了道兒了。
良久,他才緩過勁來,指著沈夫子的鼻子,氣得搖頭嘆氣。
“你……你這老小子,早就知道你弟子寫出了傳天下的文章,故意拿話激我!”
沈夫子聞言笑而不語。
落魄書生見沈春芳那副樣子,氣得牙根癢癢,但又無可奈何。
畢竟是自己著了他的道,口出狂言。
良久,落魄書生才悠悠地嘆了口氣,開口道:
“師弟啊師弟,師父他老人家在天有靈,知道有你這么個好弟子,真是他的萬幸?!?/p>
“師父死了這么多年,怕是都想不到,自己還要遭這么一個坎。”
開口第一句,沈夫子聽出了師兄的陰陽怪氣,同時還拿師父壓自己,但沈夫子絲毫不為所動。
落魄書生見狀,又換了個方式:
“你這是要讓師父他老人家一手創(chuàng)立的心學(xué),就此后繼無人??!”
這是拿師父壓不成,開始打感情牌了啊。
沈夫子微微一笑,不急不躁,還是不為所動。
“不沖突,不沖突?!?/p>
“把璘哥兒吸納進咱們心學(xué)一派,不就成了?”
話鋒一轉(zhuǎn),沈夫子臉上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
“莫不是……師兄打算言而無信,不準備信守承諾了?”
“也罷,也罷?!?/p>
沈夫子故作姿態(tài)地嘆了口氣,眼神卻偷偷瞟著落魄書生的反應(yīng)。
“叫師兄你認我弟子為師,確實是為難師兄了,哎?!?/p>
落魄書生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沒上來。
他哪里聽不出這老小子是在拿話刺激自己。
今天非得讓自己認一個十二歲的稚童為師不可是吧?
落魄書生直勾勾地看著沈夫子,見沈夫子態(tài)度不變,才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罷了。
自己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
落魄書生無力地擺了擺手。
“去吧,大丈夫一諾千金,準備好拜師的束脩?!?/p>
沈夫子聞言,臉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大笑一聲,轉(zhuǎn)身便出了門去。
房間里,只剩下落魄書生一人。
他看著空蕩蕩的門口,許久才搖了搖頭,嘴角竟也勾起笑意,笑了好一會后,臉色才恢復(fù)如常。
“師弟啊師弟,你這般處心積慮為那弟子考慮,就不怕再養(yǎng)出一個白眼狼?”
“我們心學(xué)可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啊....”
落魄書生低聲自問,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神明。
望著窗外云卷云舒,落魄書生眼含追憶,腦海中浮現(xiàn)當年的心學(xué)盛景。
二十年前,心學(xué)還是大夏儒家五大流派之首。
門下弟子,遍布朝野,滲透官場各個階層。
最鼎盛的時候,內(nèi)閣七位大學(xué)士,竟有四人出自心學(xué)門下。
大夏士林,甚至流傳著翰林多心學(xué)的說法。
何等的風(fēng)光無限。
可這一切,都隨著一個人的出現(xiàn)與離開,轟然崩塌。
二十年前,此人拜入師門。
師父視其為心學(xué)復(fù)興的希望,傾囊相授,寄予厚望。
可誰又能想到,被師父引為最得意的弟子,最后卻成了心學(xué)一派的掘墓人。
他叛逃了。
不僅自己叛逃,還帶走了心學(xué)當時最有潛力的那批骨干。
自立門戶,另起爐灶,自創(chuàng)一套“天人感應(yīng)”學(xué)說,公然把心學(xué)貶入塵埃。
心學(xué)一派,自此元氣大傷,盛況不復(fù)。
師父也因他心力交瘁,郁郁寡歡,沒過幾年便含恨而終。
此人便是如今權(quán)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首輔。
宴居。
這也是沈春芳寧愿致仕還鄉(xiāng),窩在清河縣小地方,也不愿再踏足京城半步的緣由。
落魄書生緩緩閉上眼。
腦海中,盧璘奮筆疾書,寫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樣子,好像與二十年前,宴居初入師門時寫下的文章,竟有些重合。
一樣的驚才絕艷。
一樣的氣吞山河。
一樣的,讓人看到了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