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林晏還沒睡。
案頭的烏桕燭異常明亮,已經燃到了底。
他眉頭深鎖,案前的卷宗只有薄薄兩頁,可卻是沉重的兩條人命。
其實不止兩條,郝玉姑父女冤死,只是禹州受冤屈百姓的一個縮影罷了。
一群貪贓瀆職成性的官員又怎么可能只辦錯一兩樁案子呢?這是不用想也知道的事。
他雖然幫白大嬸重新翻案,可離真正為郝玉姑父女昭雪還差很遠。
無論是罪魁禍首劉譽琪,還是平陽縣令郭則林,還是禹州知州董奉先,他們都不肯束手就擒。
供詞早就串通了一遍又一遍,力圖將真相徹底掩蓋。
林晏也在公堂上真正見識了浸潤官場數(shù)十年的老油條們如何裝聾作啞,如何顛倒黑白。
郝玉姑的案子是舊案,當初便是糊涂亂審的,故而卷宗上言語含混,驗尸單也是潦草幾筆,語焉不詳。
兩個人的尸身早已朽壞,想要重新驗尸,也驗不出什么有力的證據(jù)。
證人一個沒有,老百姓都怕事,誰會為一樁陳年舊案去得罪當?shù)亻L官?
而劉家人更是咬死了不承認,只依照卷宗上的通奸說法,說郝玉姑有意勾引酒醉的劉譽琪,令他把持不住,才做下了那勾當。
事后郝玉姑以此索要錢財,二人意見不協(xié),郝玉姑才反口說劉譽琪奸污了她,以至于鬧上公堂。
林晏知道,此案若要真正翻過來,必須得把當年的來龍去脈審清,可是不想讓這案子翻過來的人太多了。
郭董二人背地里使盡了手段,已不知賄賂了多少人。
他越發(fā)清晰地感覺到大周的官場處處都是糟污,好似大理寺門前的那處清蓮池,表面上池水清澈,蓮花亭亭,實則底下全是腐臭淤泥,若是不小心踏進去便會被陷住腿腳,難以抽身。
但即便他感知到了這一切,卻沒有絲毫的悔退之意,反而更激起了他想要激濁揚清的決心。
有些事再難也得有人做,這人間正道總要有人走在上頭。讀圣賢書,自當弘毅,縱使百折九死,不改初衷。
想到這里他又在心里暗暗為自己鼓勁,用冷水抹了一把臉,繼續(xù)將卷宗拿起來,從頭細瞧,力求從上頭找出可以突破之處。
“這驗傷的日期與報官日期不符,有違章程,或許可以從這里突破?!绷株棠闷鸸P來在紙上畫了個圈,“如今既不能直接查明真相,索性抓他們辦案的錯處,若確定了他們有乖章程,再進一步梳理辦案漏洞就更容易些了。劉譽琪是這些人中最年輕心性最脆弱的一個,下次上堂便專問他一個,不問旁人,不信他言語之間沒有錯漏?!?/p>
林晏手中的證據(jù)太少了,有不少人都說若是他想要翻成此案,好比平地摳餅一樣,實在千難萬難。
“晏兒,”唐梅韻扶著個小丫頭走了進來,“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你的課業(yè)本來就重,又忙著翻案的事。天氣這樣溽熱,娘擔心你的身體受不了?!?/p>
“母親快去安息吧!我再過一會兒也睡下了?!绷株陶酒鹕?,走到母親跟前。
“瞧你,這些日子實在瘦的厲害。”唐梅韻心疼地說,“不如讓你外祖父出面,這案子想必會變得容易一些?!?/p>
“以外祖父的身份,想要把案子翻過來,的確比我自己做容易太多了?!绷株毯芮宄@一點,“可我還想靠自己再試一試,如果實在無能為力了,再請外祖父出山也不遲。”
“唉,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你外祖父也是這么說的?!碧泼讽嵼p嘆一聲,“多的話我也不說了,你早些休息吧!”
“我送母親回去?!绷株梯p輕扶住母親的胳膊,“我看母親這些日子飲食也不是很好,千萬當心身體。我明日從街上回來,再買些點心給您?!?/p>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碧泼讽嵾B忙拒絕,“我要吃什么,打發(fā)這些小幺兒們出去買就是了,你快忙你的正事吧!”
她兒子倒是一片孝心,可是每次買回來的東西都一言難盡。
“你姨母也惦記著你的事,只是你表弟這些日子又病了,她出不得家門。這兩日你若是得空兒,可到他們家去瞧瞧,順便見見你外祖父。就算不用他出面,聽聽他的意見也是好的。”母子倆走過一片茉莉花叢,淡雅的香氣在夜色中變得更加怡人,唐梅韻忍不住停下片刻,深深地呼吸了幾口。
“好,母親放心,我這幾日一定過去。”林晏應道。
“晏兒,還記得這叢茉莉嗎?”唐梅韻忽然笑著問林晏。
“兒子不記得了?!绷株屉x家六年,家里難免新添置了許多東西,都是他所不熟悉的。
“你還記得那位宋小姐嗎?”唐梅韻微微偏了頭笑著問,“你十歲那年……”
“記得?!绷株厅c頭。
“那天她尋上門來,我正在房中侍弄那盆你父親給我買回來的茉莉花?!碧泼讽嵥季w飄渺,回到了當年,“她跪下哭求,讓我給她一個容身之處。你父親站在房門口手足無措,低著頭不敢看我。
我恍惚間將那盆茉莉打翻,可惜開得正好的花兒,一霎就變做了披離亂枝。
稍后你便來了,站在我面前,為我駁斥你父親和那位宋小姐。你說事父如事君,君主有錯不行規(guī)勸者為佞臣,父親有過不勸止的是為愚孝。你說宋小姐于父親有恩,可贈金銀,可送田宅,若仍嫌不足,大可以命還之。但絕不可納為妾室,否則即是將恩人降為奴婢,將大義混為茍且,既不能報恩更滋生嫌怨。更有甚者,致使家宅無寧,夫妻反目,父子失和,豈不是厚此薄彼本末倒置?”
“母親還記得這樣清楚?!绷株逃行┦?,“我倒是不怎么記得清了?!?/p>
“為娘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我記得你站在我身前,那樣小小的身子卻挺直背脊,那種氣概便是身高八尺的偉丈夫也未必能有?!碧泼讽嵳f到這里無比自豪,“這里的茉莉便是當年那盆摔碎的茉莉中收拾出來的殘枝條,被她們收在一個盆里,撂在后廊上好幾年都半死不活。
后來你入青衫閣讀書,我在廊下看見了它,就讓她們移到這里來。誰想這六年間,它竟長成好大一叢。”
半個月亮從陰云中脫身出來,灑下薄薄一層清輝。
唐梅韻轉過臉鄭重地對兒子說:“如今你長成了,站在受冤屈的百姓身前,就像當年維護我一樣去維護他們,為娘很是自豪。雖千萬人吾往矣,道以人存,可無悔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