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謝景升辦這一套鬼案的流程非常有意思。

　　趙福生將目光在‘謝景升’三個字上停留了片刻，接著將這一卷檔案夾在腋下，又開始翻找大漢204年的鎮(zhèn)魔司人員更迭名單。

　　大漢204年的第一次歸檔記錄是在1月，其次在6月。

　　從203年謝景升辦鬼案的時間看，此人有一定強迫癥，辦案時間卡得很平均。

　　而在203年的11月到來年的1月，中間只間隔了短短的兩個月時間，打破了謝景升在位期間每四個月辦一次案子的規(guī)則，而6月時間則又太晚。

　　兩個月的時間中，1月檔案只有一卷，而6月檔案足足七八卷之多，堆成了一座小山。

　　因此趙福生猜測：莫非1月并非鬼案導(dǎo)致的人員大量傷亡變化，而是謝景升的個人調(diào)任？

　　這并非她憑空想像。

　　謝景升原本就不是萬安縣的人，他有背景有后臺，家中有人在鎮(zhèn)魔司屬大將級的人物，且他本身就屬于州郡之下借調(diào)過來的。

　　在趙福生看來，謝景升更像是前來萬安縣任職一年，相當(dāng)于鍍一層金，回去便能升職。

　　果然不出她所料，204年1月的調(diào)任確實屬于謝景升。

　　上面寫著：204年1月，鎮(zhèn)魔司總衙派任呂靖前往萬安縣任職，呂靖，原益洲治下……

　　除了關(guān)于呂靖的個人簡略檔案外，后面則是關(guān)于謝景升的調(diào)升。

　　此人在任期間表現(xiàn)良好，受天子嘉獎，述職回京。

　　趙福生將這些卷宗一一收好，重新收置回檔案架上。

　　她剛站了片刻，外間范必死就來喊她，說是出行的馬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范必死辦事利落，趁著趙福生查詢資料的功夫，不止是隨行馬車、人員都安排好了，就連蒯滿周及趙福生二人的行李都收拾妥當(dāng)了。

　　這會兒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冷，車上裝了幾件加厚的外衣。

　　鎮(zhèn)魔司內(nèi)來送的人不是很多。

　　趙福生臨時決定要去封門村，有些人至今沒有得到消息，守在大門外的只有龐知縣兩兄弟及師爺、雜役等。

　　武少春有些興奮的站在車前，蒯滿周提了串錢，拿在手上晃得‘叮鐺’響，見到趙福生后，她舉起錢晃了幾下：

　　“福生，俸祿?！?/p>

　　兩個惴惴不安的男人恭手站在車邊，年紀(jì)一老一少壯，見到趙福生時，二人都直打擺子。

　　“福生，錢?！?/p>

　　蒯滿周見趙福生沒有回話，又搖了搖那錢串子。

　　‘叮叮鐺鐺’的響聲中，趙福生看到小丫頭手里是一根細(xì)麻繩打成的圓結(jié)，上面掛了五枚圓形方孔的銅錢。

　　她摸了摸蒯滿周的腦袋，又轉(zhuǎn)頭去看范必死。

　　范必死接到她眼神的詢問，連忙道：

　　“按照鎮(zhèn)魔司的規(guī)則，蒯……令使應(yīng)該是月俸五十吊錢，照龐管事的意思，她……按照兩個月算，該給百吊錢，但這么多錢，出行不太方便，就先給她五枚錢拿著，其余的俸祿放在府中，回頭看她怎么安排就是?！?/p>

　　蒯滿周沒有理睬范必死的話。

　　她的眼里只有五枚錢，顯然為此很開心，這會兒目光直勾勾盯著趙福生看，還試圖想將這串錢交到她手里：“福生，錢。”

　　“你給我錢干什么？”

　　趙福生捏著這錢，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是要俸祿嗎？收著就是。”

　　“我想給你錢?！?/p>

　　小孩抱著她腿，極力踮著腳尖想將錢放進她手中：

　　“給你買糖吃。”

　　“……”

　　趙福生隱約覺得這話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聽過的樣子。

　　武少春、范必死神情怪異的看著二人對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偏偏這一大一小兩人神色如常，一個送錢，一個收得天經(jīng)地義，仿佛別人大驚小怪的樣子。

　　范必死看著趙福生將錢接過之后揣進懷中，蒯滿周進入鎮(zhèn)魔司一個半月才剛討到的五錢立即又交回了老板手里，小丫頭還罕見的露出笑意。

　　趙福生收了錢后爬上了馬車，接著見其他人一臉怔忡的樣子，不由喊了一聲：

　　“少春，上車?！?/p>

　　武少春這才恍然大悟，連忙爬上車內(nèi)。

　　范必死極力收斂自己的神情，接著聽到趙福生喊他：

　　“范大哥?！?/p>

　　他連忙應(yīng)了一聲。

　　“我這一趟去封門村后，有兩件事你替我留意?！?/p>

　　“大人請說。”范必死一聽有任務(wù)，連忙聚精會神的說道。

　　“之前蒯良村鬼案后，負(fù)責(zé)當(dāng)?shù)厥帐吧坪蟮奈謇锏晖椭芩梢恢睕]有進縣述職，如果我走之后他來了縣中，安排他在縣里留住兩天，等我回來，期間可以讓龐清跟他談?wù)?。?/p>

　　趙福生考慮的是龐清提到的鄭河購買木材歸來后，益州船只返航時收購貨物的問題。

　　龐知縣說過，五里店屯還算是萬安縣治下相對較為‘富?！逆?zhèn)屯。

　　可趙福生上次蒯良村鬼案后，前往五里店屯時，壓根兒沒發(fā)現(xiàn)這屯中的百姓生活哪里與‘富?！畹蒙详P(guān)系的。

　　再加上蒯、莊兩村的鬼案，鬧得五里店屯人心惶惶，趙福生決定先給五里店屯的人一部分機會，將這一趟益州來船返航的船艙留些給周松——至于鄭河能不能弄來船只，則根本不在趙福生擔(dān)憂的范圍內(nèi)。

　　“是。”范必死將她的話記下，又問：

　　“大人，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趙福生想了想，說道：

　　“我走之后，你找個時間去尋孟婆，說是我回來之后有些事情想要問她?！?/p>

　　這個事情都不算大事。

　　孟婆一直在要飯胡同之外擺攤賣湯，馬車來回不過個把時辰功夫而已，趙福生此時特意叮囑，莫非是因為涉及到了某樁鬼案不成？

　　范必死心思頓時靈活。

　　可惜他近來主管內(nèi)務(wù)比較多，已經(jīng)許久沒有再參與鬼案，此時聽到趙福生的話全無頭緒，想了一會兒沒想出個所以然，只能應(yīng)答道：

　　“是?！?/p>

　　等吩咐完后，趙福生擺了擺手：

　　“我們走！”

　　她話音一落，趕車的中年男人這才提鞭吆喝，車輛緩緩前行。

　　等車輛出發(fā)后，趙福生的目光這才落到了車中眾人身上。

　　這一次出行，一共五人，鎮(zhèn)魔司就占了三人。

　　除了一人趕車之外，留在車?yán)锏氖莻€年約六十歲的老者。

　　他穿了藍(lán)色的上衣，衣裳腋下、手腳及肩膀的位置都打了補丁，不時的伸手去撫平布料的褶子，有些忐忑不安的樣子。

　　龐知縣提到過，此次前往封門村，這兩人都是公門中人。

　　趙福生盯著他打量時，這老者雙膝夾得很緊，額頭出汗，頻頻眨眼睛。

　　“你是長條鎮(zhèn)的人？”趙福生率先打破沉默，那老頭兒突然起身，雙膝‘砰’的一聲跪倒在地：

　　“大人，我是長條鎮(zhèn)上的差役，此次奉孔爺?shù)牟钋?，來縣中找龐大人回話的?！?/p>

　　“是你替郭威帶話，說是他家中出了事，要推了縣府的差？”

　　此人年紀(jì)不小了，見了自己后十分恐懼，坐著說話他不敢，反倒跪下之后似是更自在了一些。

　　趙福生忍了忍，沒有立即喊他起身。

　　他莫名松了口氣：

　　“是的，大人?！?/p>

　　趙福生上下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問他：

　　“你是長條鎮(zhèn)本地人嗎？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她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那老差役有些怔懵，下意識的就轉(zhuǎn)頭去看武少春。

　　不知為什么，車上幾個人中，趙福生看起來年紀(jì)不大，也不像是性情兇惡的人，但他臨來之前，龐知縣警告過他，說趙福生是萬安縣之主，絕不能對她不敬。

　　他上車之后就感到心慌害怕，覺得這位小主人雖說看起來歲數(shù)小，卻不知為什么令他心中犯怵。

　　除了趙福生外，蒯滿周的存在也讓他本能畏懼。

　　他說不出來原因。

　　這小女娃歲數(shù)更小，如他的孫輩，可他看到這小孩時，打從心里感到駭然，甚至不敢直視蒯滿周的眼睛。

　　幾人之中，本來鎮(zhèn)上與縣中往來的差役倒是能跟他說兩句話，但那人要趕車，馬車?yán)镏挥形渖俅鹤屵@老差役感到一些安心。

　　此時武少春被他求救似的一看，不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

　　“大人問你話，你只管回答就是，看我干什么？”

　　他話音一落，那老差役便似是獲得了準(zhǔn)赦，連忙說道：

　　“這位大人教訓(xùn)得是?！?/p>

　　說完，他答道：

　　“回大人的話，我是土生土長的長條鎮(zhèn)人，數(shù)代都在長條鎮(zhèn)上住，祖上說是曾侍候過一位返鄉(xiāng)的官員，因此入了公門?！?/p>

　　公門中人說話比一般的鄉(xiāng)下村民更有邏輯，他冷靜下來后很快說清楚自己來歷，間接證明自己‘家世清白’后，才又回話：

　　“我叫曹大宗，如今五十有六。”

　　雖說這老公差自稱只有56歲，但興許是因為窮困的緣故，他外表看起來要比實際的年紀(jì)更老一些，牙齒也掉了不少。

　　趙福生點了點頭。

　　此人雖說比趙福生預(yù)估的年輕，不過也已經(jīng)56了，43年前的封門村鬼案時他已經(jīng)是屬于半大小子的年紀(jì)。

　　她將心中的念頭暫時壓下，準(zhǔn)備先說正事：

　　“此次縣中需要招納人手的事，你們知不知道？”

　　“知道?！?/p>

　　那曹大宗點了點頭，說道：

　　“早在半個月前，縣里就已經(jīng)發(fā)來了榜文，我們鎮(zhèn)上的孔老爺——”他說到這里，又似是意識到了什么，連忙解釋：

　　“孔老爺就是我們的鎮(zhèn)長，名叫孔佑德，老爺派了差役去村中走訪，勸說那些人入城，但是村中的刁民不肯配合。”

　　“怎么個不配合法？”這些詳情之前龐知縣倒沒提及，估計是認(rèn)為這些不屬于鬼案的范疇，不愿說出來讓趙福生煩心。

　　但她此時去封門村的路程尚遠(yuǎn)，正好與人閑聊打發(fā)時間，了解清楚封門村的情況后，到了當(dāng)?shù)匾卜奖阋姍C行事。

　　曹大宗就道：

　　“根本見不著人?！彼麚u了搖頭。

　　這樣的回答倒是出乎了趙福生意料外。

　　她原本以為村民只是不愿意被招攬入縣干活，卻沒料到長條鎮(zhèn)數(shù)次前去征召人手，竟然都撲了個空。

　　“封門村在戶籍上不是人數(shù)不少嗎？”

　　就算戶籍?dāng)?shù)字有水份，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么多人的大村，哪怕村中有人消息靈通，提前得知了公差要去的消息躲閃，但幾百人的大村哪能一時之間躲得一干二凈？

　　“是我說錯了?！?/p>

　　曹大宗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陪笑道：

　　“村中的人并沒有完全躲走，而是村里的青壯年全都躲了，只留下老弱婦孺而已。”

　　這些村民半民半匪，這幾十年來縣里幾次裝模作樣的剿匪養(yǎng)出了村民鉆山林的麻利習(xí)性。

　　聽到官差要來，許多人便立即牽趕著家中牲畜鉆入山林中提前挖好的洞中。

　　公差不可能大規(guī)模搜山，這樣的舉動累都要累死縣里的老爺兵們。

　　依舊村匪們以往的認(rèn)知，反正官差的舉動就是做個樣子，只要在山中躲上兩日，公差離開后，一切又與往常一樣，沒什么分別。

　　“我們每回去村中，一次年輕后生都沒見到過，留下耳聾眼背的老嫗，要不就是話都說不清楚的孩子，就連年輕女人都不見一個——”

　　曹大宗搖頭：

　　“一說縣中招人，那些老嫗就裝著耳背，根本沒法說清?！?/p>

　　幾次之后，鎮(zhèn)里也反應(yīng)過來了，這些村民故意躲人呢。

　　鎮(zhèn)長孔佑德意識到村民的舉動后，頓時暴跳如雷。

　　這次縣中的任務(wù)時間短，任務(wù)緊，且據(jù)縣里意思，簽發(fā)這樣令狀的人是鎮(zhèn)魔司。

　　雖說下頭的人不明白鎮(zhèn)魔司為什么會要在封門村、黃崗村附近招攬人手，但在大漢朝中，無論是州、郡、縣，只要涉及‘鎮(zhèn)魔司’三個字，便是凌越于一切之上的任務(wù)，是需要優(yōu)先處理，且當(dāng)?shù)毓賳T必須要無條件配合的事。

　　就算是沒有大漢朝的這條法則，鎮(zhèn)魔司的令司可都是馭鬼者，是與鬼打交道的非凡人，誰又敢不聽命令？

　　得知招攬人手的任務(wù)是鎮(zhèn)魔司簽發(fā)的命令后，短短半個月時間，孔佑德愁得頭發(fā)都掉了一半。

　　他每天都擔(dān)憂自己無法完成任務(wù)，第二天醒來后就接到縣中發(fā)來的殺他的手令，夜里睡不大安穩(wěn)，每日一睜眼睛，就是盯著招攬人手的進程。

　　可惜縣中指定的這兩個地方一向匪患很嚴(yán)重，是盤據(jù)在長條鎮(zhèn)內(nèi)已經(jīng)好幾十年的毒瘡。

　　不僅是百姓深受其害，就連官府也無可奈何。

　　只是以往雙方為了表面平和，一個不敢‘剿匪’，一個擔(dān)憂引來朝廷大軍，不敢明目張膽打劫招惹官府而已，平日燒殺搶掠百姓仍是不停的。

　　鎮(zhèn)上的府衙拿他們根本沒有辦法。

　　半個月下來，趙福生原本預(yù)計在黃崗、封門二村招攬的人手根本沒人敢報名。

　　匪患不出頭，百姓也不敢上門，深怕出入府衙后，隨即被土匪盯上，繼而遭到洗劫。

　　“這樣的情況下，有人給孔老爺出了個主意，就是找個中間人?！辈艽笞谡f了半天，終于說到了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