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妄的衣袍上為何會如此張揚地繡著桑枝紋樣?
且,偏巧選在與他同一天登門拜訪永寧侯府。
偶然嗎?
還是說,榮妄和桑枝之間生了情愫?
不會的。
哪怕桑枝認祖歸宗,貴為永寧侯府的千金閨秀,可若與云端之上的榮妄相較,依舊若螢火之于皓月,判若云泥。
以榮氏煊赫的門第,便是公主下嫁亦不為過,怎么會相中在鄉(xiāng)野長大的桑枝?
然,即便如此,成景淮的心還是不由得沉了沉,視線一寸寸黏在榮妄的袖口,久久沒有移開。
“國公爺?shù)南埠谜嬲媸桥c眾不同。”成景淮沉不住氣,意味不明地試探著。
榮妄長眉輕挑,那雙瀲滟的丹鳳眼中漾起瀲滟清輝,少年意氣如清洌的般撲面而來,唇角微揚噙著幾分恣意,嗓音清朗:“小爺向來最會欣賞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美。”
“似你這般庸人,大抵是理解不了小爺隨心而為的真意。”
說著說著,榮妄又晃了晃自己的袖子,端出十二分正經神色道:“依成公子之見,小爺?shù)倪@襲桑枝紋錦袍如何?”
“與小爺可相得益彰否?”
成景淮的心更沉了些。
好像什么都沒有試探出來,卻又好像什么都試探了出來。
榮妄的話聽起來別有深意。
“國公爺容稟,此身錦袍所選乃御賜貢緞,歲貢不過數(shù)十匹,珍稀非常。其上繡紋素來以奇珍仙葩、瑞獸祥云為貴,方顯天潢貴胄的氣度。”
“今繡此尋常枝葉紋樣,恐有損貢緞之尊榮,亦難襯國公爺之風范?!?/p>
“在下斗膽妄言,還望國公爺海涵。”
榮妄眸底閃過一絲晦暗的冷芒。
他很想不管不顧地問問成景淮,在成景淮心里,裴桑枝是只配做仰人鼻息的可憐蟲嗎?
初次交鋒,便含沙射影,字字句句輕賤裴桑枝。
怎么,成景淮是把他自己當成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了嗎?
榮妄冷哼一聲,眉宇間盡是篤定:“小爺喜歡,便是世間至寶。”
“小爺說相配,便是天造地設?!?/p>
“你這一答,足以證明是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庸人。東方之神木,哪里就比不得你口中的奇珍仙葩,瑞獸祥云了?”
“聽說你還是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文人,卻不知讀的是哪家的歪經,滿腹盡是迂腐之見?!?/p>
“就你這樣的,讀一輩子也讀不出什么名堂。”
“道不同不相為謀,還請你離小爺遠些,省的熏臭了小爺?shù)囊鹿?。?/p>
成景淮被榮妄的話臊的滿臉通紅。
這些年來,他遠在留縣,鮮少踏足京城。關于榮國公的傳聞倒是聽了不少,都說那張嘴比砒霜還毒,往地上啐口唾沫都能蝕出個坑來。坊間傳言繪聲繪色,可他始終未曾親眼得見這位國公爺?shù)恼嬲隆?/p>
如今看來,盛名之下無虛士。
榮國公的這張嘴的的確確能讓人無地自容。
“國公爺何必如此折辱于在下。”
“國公爺既垂詢在先,在下不過據實以對,何錯之有?!?/p>
榮妄懶得與成景淮云山霧罩的周旋直截了當?shù)溃骸氨犙蹚堊炀褪茄輪幔俊?/p>
“裝傻充愣有意思嗎?”
成景淮虛張聲勢的怒容驟然凝固,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正欲開口爭辯,忽聞“吱呀”一聲,只見一名身著湖藍羅裙的侍女款款推門而出,到嘴邊的話頓時哽在喉間,只得悻悻咽了回去。
不能失態(tài)。
絕不能失態(tài)。
“奴婢霜序,在五姑娘身邊伺候,蒙姑娘抬愛,現(xiàn)領著一等丫鬟的差事?!?/p>
“給榮國公請安。”
“見過成小公子。”
成景淮心下驚疑不定,暗自思忖。
不是說侯府新認祖歸宗的真千金備受冷落,舉步維艱嗎?怎的連她身邊一個尋常婢女都這般氣度不凡,從容不迫?
衣裙嶄新得不見半絲褶皺,雙髻上簪著鎏金發(fā)簪,在日光下泛著細碎的光芒。如此氣派,哪里像是落魄主子跟前的下人?
“霜序姑娘,不必多禮?!背删盎礈芈晳?。
目光卻又不著痕跡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心底驀然生出幾分鄭重來。
榮妄斜睨了眼成景淮,這人倒是將“看人下菜碟”的功夫,修煉得爐火純青。
“不知裴五姑娘是否接了榮國公府的邀帖?”
霜序抿唇一笑,福身行禮道:“國公爺恕罪,我家姑娘方才梳妝未畢,煩請您稍候片刻,待姑娘收拾停當,即刻隨您過府拜見老夫人。”
榮妄:“此番本就是榮國公府臨時起意邀約貴客,失禮在我,實在慚愧。”
成景淮神色微凝,語氣中透出幾分急切:“敢問霜序姑娘,裴五姑娘可愿撥冗一見?”
霜序臉上笑意一斂,直白道:“不愿?!?/p>
姑娘既已發(fā)話不必給成景淮留顏面,她自然也就無所顧忌了。
她隨侍姑娘身側也有些時日了,深知姑娘素來恩怨分明。觀姑娘待成景淮的態(tài)度,想來此人必是曾開罪于姑娘。
姑娘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配不上她的好臉色。
成景淮聞言,脫口而出:“那前去傳話之人,可曾將我的身份來歷,一五一十地告知裴五姑娘?”
霜序黛眉微蹙,似笑非笑地反詰:“身份來歷?”
“成小公子這話說得倒是有趣?!?/p>
“區(qū)區(qū)成家庶出三房,不過留縣縣令之子,僥幸得了個秀才功名罷了。你這般身份也值得三番五次掛在嘴邊強調,莫不是真當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成小公子莫非離京日久,竟忘了這永寧侯府乃是高祖皇帝親賜,永榮、元初二朝又屢加恩賞,世代列侯的體面,豈是尋常勛貴可比。至于我家姑娘……”
“我家姑娘是這一輩唯一的嫡出千金,又蒙裴駙馬慈愛悲憫,便是比之金枝玉葉也不遑多讓。”
眼見成景淮面色愈發(fā)陰沉,霜序忽而話鋒一轉,聲線陡然凜冽:“成小公子盡管放心,我侯府的下人最是懂規(guī)矩,斷不敢有半分隱瞞。您既特意囑咐了,傳話之人定會一字不差地,原原本本上稟姑娘。”
“她......”成景淮喉頭一哽,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不肯見我?!?/p>
這樣的認知像把鈍刀,一點點剮著他的心。
桑枝是在怪他吧?
可天地良心,他何嘗愿意棄她于不顧?
這一樁樁,一件件,連他自己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