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那如同養(yǎng)老衙門般清閑的皇鏡司,此番總算得以舒展筋骨,一展身手了。
“既然如此,那便著手徹查一番,抽絲剝繭,拔出蘿卜,再看看能帶出多少泥來,搞清楚這背后還藏著什么貓膩?!?/p>
無花聞言先是拱手應(yīng)下,繼而略作遲疑,又謹(jǐn)慎進(jìn)言道:“國公爺,不知是否需要屬下與師父保持聯(lián)絡(luò),以便及時了解他老人家的謀劃部署?如此既可避免行事相左,亦能隨時配合師父的行動?!?/p>
榮妄眉梢微挑,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并未直接作答,而是上下打量著無花,煞有其事感慨道:“倒是稀奇,不過是往皇陵走了一遭,怎的連說話都這般謹(jǐn)小慎微起來?回來像是換了個人?!?/p>
“挨秦老道長的訓(xùn)了?”
無花:國公爺要不要如此敏銳!
“師父他老人家訓(xùn)斥我不知上進(jìn),說若再這般渾噩度日,便要帶我離京云游,尋仙問道去?!睙o花愁眉苦臉地說著,整個人如同霜打的茄子般蔫頭耷腦。
他既不愿白日飛升,也不求參透大道。
這世間,能如師父那般半佛半道而臻至境者,終究鳳毛麟角。既能與高僧論佛法精妙,又可對道藏典籍信手拈來,這般造詣就不是常人可及。
蕓蕓眾生,多半如他這般。
貪多嚼不爛,左學(xué)學(xué)右學(xué)學(xué),東一榔頭西一榔頭,佛道兩家截然不同的義理在腦海里交鋒,以至于他樣樣皆通皮毛,卻又樣樣難入骨髓。
更遑論說發(fā)自內(nèi)心的信服了。
所以,師父癡迷的尋仙問道,于他而言就是穿腸爛肚的砒霜!
榮妄失笑,語帶揶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p>
“秦老道長若是多瞧瞧無涯那副恨不得將富貴奢靡二字刻在腦門上的做派,怕是要覺得你順眼了?!?/p>
無花的衣著,好歹還稱得上低調(diào)素凈。
可無涯卻大不相同。
日日華服加身,腰間懸一把鑲金嵌玉的寶刀,閃閃發(fā)亮。出門執(zhí)行任務(wù)時必騎一匹毛色油亮的駿馬。更甚者,他興致一來,還會突發(fā)奇想,將那馬尾巴染得五彩斑斕,招搖過市。
在老一輩人口中,無涯的義父宴老太爺是個十足的財(cái)迷,活像掉錢眼里打轉(zhuǎn)的銅錢精,無涯卻是個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性子。
榮妄隨口打趣了句,旋即斂容正色道:“何須時時去尋秦老道長。且看他被姑祖母征召回京為官后,那一樁樁驚世駭俗之舉,哪一件不是光明正大地鬧得滿城風(fēng)雨?”
“他要做的事,只怕不出旬月,便要天下皆知,舉國嘩然了?!?/p>
無花:又開始打啞謎了!
裴桑枝略進(jìn)七分膳食,輕擱食箸,以清茶漱口后方緩聲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原非常理所能揣度?!?/p>
秦老道長留給她的印象很是矛盾。
細(xì)想之下,便如……
便如一幅陰陽交織的太極圖。
世人皆知,秦老道長執(zhí)著于煉制長生丹藥,數(shù)十年來踏遍三山五岳,嘗百草、飲寒露,甚至不惜以身試藥。
一爐爐丹藥,仿佛是他渴求長生的癡妄。
可……
她卻隱約察覺到,秦老道長的癡妄和執(zhí)念下,藏著一種超脫生死的淡然灑脫。
看似貪戀紅塵的他,骨子里或許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生死,也并不怕死。
無畏無懼的人,行事也不是束手束腳。
想來,秦老道長清理門戶的法子,怕是會石破天驚。
無花:好好好,都打啞謎,都裝神秘!
當(dāng)即凝神屏息,將國公爺與五姑娘的對話一字不漏地銘記于心,盤算著稍后就在無涯面前演繹一番,好生欣賞欣賞無涯那副驚掉下巴的模樣。
榮妄道:“枝枝,夜深了,我送你回府可好?”
“回去好生歇著,莫要太過憂心,熬壞身子。至于那亂臣賊子之事,我再去向老夫人打探打探?!?/p>
當(dāng)年,姑祖母既能一劍刺入瑞郡王心口要害下一寸,又能在彌留之際密令取其性命。這般雷厲風(fēng)行手段,怎會想不到要早早斷絕瑞郡王的血脈傳承?
最清楚姑祖母所作所為的,莫過于老夫人了。
姑祖母的每一道詔令,無不先入老夫人之耳,必經(jīng)老夫人之手。
裴桑枝微微頷首,眸中閃過一絲深思:“如此也好?!?/p>
“明日一早,我再去會會永寧侯。他定還藏著些要緊的消息,總得想個法子讓他吐出來才是。”
她離府尋榮妄之時,永寧侯已因劇痛與失血過多陷入昏迷。大夫匆匆趕來施救,又道他不僅傷勢危重,更發(fā)起了高熱,情勢甚為兇險。
總得先救回來……
……
慶平侯府。
慶平侯夫人手指輕攏,正為楊二郎細(xì)細(xì)打點(diǎn)行裝。她將一件錦袍折了又折,忽壓低聲音囑咐道:“我已尋了由頭,命漱玉往佛寺齋戒三日,替你求道開光的平安符。漱玉眼下還不敢明著違逆我,自有婆子們盯著她在佛前跪足三日。”
話音未落,忽聽得窗外更鼓沉沉。
慶平侯夫人手中動作微滯,抬眸望向窗外沉沉夜色:“趁這當(dāng)口,你速速離京?!?/p>
案上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映得她半邊面容陰晴不定:“車馬都在西角門候著,寅末卯初,你便走?!?/p>
她實(shí)在琢磨不透漱玉背后的人,而她也在這件事情里嗅到了危險。她以為她一手遮天的慶平侯府后院,實(shí)則暗流涌動,有脫離她掌控的趨勢。
若是……
若是淑妃、恒王、侯爺、大郎都插手了此事,哪怕她拼上這條性命,也未必護(hù)得住二郎周全。
變則通。
與其留在慶平侯府,提心吊膽前日防賊,不如先離了這處是非之地。
楊二郎眉頭緊鎖,憂心忡忡:“母親,兒子留在慶平侯府,好歹還在您眼皮子底下。漱玉即便存了什么心思,總還要顧忌著您幾分,您也能時時護(hù)著兒子。若是離了京城,只怕那些躲在暗處的賊人得了消息,在半路上就要對兒子下手?!?/p>
“到那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兒子當(dāng)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了?!?/p>
慶平侯夫人壓低嗓音,輕若耳語,僅容二人聽聞:“明日,榮家有一支商隊(duì)要返回北疆?!?/p>
“你隨著商隊(duì),一同北上?!?/p>
早在數(shù)十年前,北疆五郡的鹽鐵經(jīng)營權(quán)便盡歸榮氏所有。先帝永榮帝登基后更是不遺余力地鞏固榮家在北疆的勢力根基。
及至當(dāng)今陛下,秉承了永榮帝和元初帝的遺志,待榮國公恩寵逾常,不曾有一絲一毫猜忌之心。
經(jīng)年累月之下,如今的北疆,儼然已成為榮家除江南外第二個大本營。
北疆,有陛下天威與榮國公府權(quán)勢雙重震懾,旁人不敢造次!
從龍之功,是重要。
富貴榮華,是重要。
但二郎的生死,更重要。
楊二郎脫口喚道:“母親也......“
話音未落,猛然驚覺失言,險些露餡兒,急忙改口道:“母親去求了榮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