咵嚓—瓷器碎地的脆響,持續(xù)了幾息,院中下人們無聲地退到院外。
響過后,徹底安靜下來。
房門閉著,只有窗戶半掩,透過窗隙,只看到滿地的碎瓷。
陸淮是個習武之人,對付十來個粗漢手到擒來,然而,他想要按住尋春和卻好一番折騰。
不敢太用力,怕傷到她,可不用力根本捺不住她,兩人就這么一上一下對視著。
尋春和的雙手被陸淮舉過頭頂,牢牢錮住,衣襟在掙扎中闊散,衣緣下的雪脯隨著呼吸上下起伏。
陸淮眼熱,將頭緩緩低下,隔著薄軟的衣衫,用齒尖不輕不重地碾過。
“和兒,這么些年了,孩子都多大了,就是有氣也該散了……”
尋春和望著帳頂,空靜的心淵再次漫霧,變得不凈。
洞房那夜,她從陸淮的眼中辨認出,那是第一次,她進入他的視線,然而卻不是她第一次見他。
她很早就知道他,也見過他。
她曾在他慣常經過的酒樓里,要一壺茶,坐著,專等他打馬揚鞭而過。
當媒婆上門說親時,家人并不很愿意,陸家雖是大族,卻漸呈頹勢,且父母欲往南遷,尋家的大宗在那邊。
是她在中間調和,執(zhí)意嫁于陸淮,父母拗不過,不得不應下這一門親。
她永遠記得,雙親對她說的話。
待她嫁進陸家,他們尋家在京都的這一支會遷去南邊,這一別可能就是永遠,讓她想好。
她仍是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后來,她如愿嫁給了陸淮,那一瞬的喜悅一輩子都值得回憶。
新婚伊始,他待她的態(tài)度并不耐煩,可她看出他眼底對她的歡喜,那氣撒得也不對味,總是雷聲大雨點小。
她覺著有趣,便由著他。
漸漸地,也許連他自己也沒發(fā)覺,他對她態(tài)度的微妙轉變,不論什么時候,只要回來,人還沒到院呢,聲音先傳來:
春和——
春和——
再不就是,拉著下人問:
少夫人呢?
他一出現(xiàn),連陽光都是香暖的,然而,一個自稱他妻子的女人出現(xiàn)了,他急著在她面前說明和保證。
曹氏是個什么樣的人,淺薄無知,牙尖嘴利的刻薄美人兒,那一刻尋春和沒有悲憤,只想笑,不知道笑什么,就是覺著好笑。
她不恨曹氏,也沒有多少厭惡,若是沒有陸淮,她同曹氏這種人不會有任何交集。
她鄙夷自己,嘲弄自己從一開始就看走了眼,因為曹氏身上所有的敗壞映照到了陸淮身上。
曾經自己賦予他的光環(huán)剎那間消散得無影無蹤,于是,不愿他挨近自己,可她知道還不行,她需得有一個子嗣依傍。
終于,她生下了晏兒。
這么些年啊,他居然對自己說,就是有氣也該散了?輕飄飄的一句,好像這么些年,是她一人在無理取鬧。
“陸淮,你放開我!”尋春和掙了掙,發(fā)現(xiàn)無濟于事,她動靜大一點,他便把手下力道收緊,她安靜下來,他就松一松。
“為什么放開你,你我二人是夫妻,這么些年,你何曾盡過妻子的義務,叫我連你這臥房都不能進?!?/p>
說著,埋首到她胸前,有意挑弄她,試圖讓她的身子軟下來,他真的受不了她對他這樣冷硬,想將二人的癥結化開,讓從前那個溫柔愛笑的妻子回來。
可這個癥結在尋春和出現(xiàn)之前就有了,曹氏比尋春和更早出現(xiàn),而陸淮的真心卻傾在了尋春和身上。
所以,在尋春和看來,她和陸淮之間無解。
“你的妻子不止我一人……”尋春和的聲音不帶一點情感。
陸淮頭也不抬地勸慰道:“只你一人,沒別人,她不過就是個妾室……”
不知怎的,尋春和心里有了一絲牽動,也許她還想再給他和她一次機會,也許她也不想再繼續(xù)這種相互折磨。
“好,既然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妾室,把她發(fā)賣了,你可愿意?”
她不過是一句試探,也是一把鑰匙,打開她心結的鑰匙,當然,她并不會真讓陸淮賣曹氏,要的是他的一個表態(tài)。
“春和,她已不再年輕,且生了兩個哥兒,賣了她,孩子們日后會恨我,她也無處可去?!?/p>
尋春和忍耐,再一次給出機會:“兩個哥兒可以接到我身邊?!?/p>
“春和……”
這一聲低低的哀求足以說明一切,緊接著又聽陸淮說道:“初時我不讓她進來,是你讓我把她接進來,是不是?”
當時他二人太年輕,她一句悶聲悶氣的話,他真就照著做了,當時他或多或少也有負氣的成分在。
看著她平靜的面容,想著慪一慪她,結果……完全收不了場……
陸淮一手環(huán)上她的腰肢,湊到她的耳下,然而,一個吻還未落下,尋春和的聲音響起。
“你的碰觸我沒法忍受,我忍不了一點……”
這句話就如一盆冰水對著陸淮兜頭澆下。
他放開了她,從床上緩緩站起,理了理衣襟,眼底再沒有一點溫度,說出來的話也是生冷。
“你適才有一句話說對了,吾妻不止你一人,從今日起,曹氏抬為平妻,同你平起平坐。”
陸淮說完這話,看著尋春和煞白的面色得到一種報復的快感,然后不再多說一句,轉身出了房門。
聽到這里,戴纓搖了搖頭:“老夫人的脾氣這么犟呢!”
放在她身上,指定做不出來,人還是得審時度勢,若陸銘章有一日或娶妻,或納妾,她一定不會反對,再者,她也沒資格反對。
陸溪兒笑了一聲:“這算什么,我大伯性子才是真的硬,其實我小叔的性格更像我祖父,撒漫,我大伯性子托了老夫人的,悶犟?!?/p>
直到這會兒,在戴纓的印象里,陸銘章仍是沉穩(wěn)恭肅的形象,覺得陸溪兒口中的頑劣、蠻霸同他并不適配。
十二歲中舉,再怎么也該是個斯斯文文,年紀雖小卻故作深沉的小神童。
這才是他該有的模樣。
在陸溪兒響起的聲音中,她的思緒再次拉回到許多年前的陸府。
清薄的陽光灑下,驅散晨霧,花園平整的青磚映成淡淡的金黃色。
金光中,一個身著短打綿白衫的小少年騰挪飛躍,只見其眸光灼灼,手中劍風激越,碎空作響。
他身上的綿衫被汗水浸透,稀皺在身上,已在這里練了許久。
劍鋒輕顫,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圓弧,手臂回環(huán),手腕一沉,挽了一個花式,倒提于手間,嘴角咧出大大的弧度,揚起下巴。
這小小少年,小名阿晏,待二十歲行冠禮時取了表字,晏清。
一個同他年紀相當?shù)纳倌?,走上前,雙手遞上一塊浸水的巾帕:“阿郎的劍術又精進了?!?/p>
少年接過巾帕,將手里的長劍拋給對面叫長安的長年:“少廢話,該你了!”
長安匹手接過,當下舞起來,步法輕靈玄妙,劍光綿密,將周身護得風雨不透。
一個收勢,將劍背于身后。
兩人對視一瞬,朗聲大笑起來。
“咯咯咯……”不知從哪里響起一個更稚嫩的笑聲。
少年回頭去尋,一旁的灌木中探出來一個小腦袋。
“川兒,你怎么躲在這里?”
小兒鉆出,跑到少年跟前,仰起頭,指向對面長安手里的長劍:“大哥,你真厲害,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樣厲害?!?/p>
小少年抱起小兒:“那你好好習武,以后比哥哥還厲害,好不好?”
小兒用力地點了點頭。
這時,幾個婢子從一個高的灌木另一邊行過,聽她們戚戚說道:“剛才鬧出好大的動靜?!?/p>
“唉!不是我說,夫人也是,自己同自己過不去,太執(zhí)拗了?!?/p>
“可不是嘛,這下好了,家主要把偏院的曹姨娘扶作正妻……”
丫鬟的聲音一點點遠去。
就在長安發(fā)怔之際,小主人已走遠了,于是趕緊牽起被他放在地上的川哥兒跟了上去。
“我爹呢?”陸銘章問下人。
“老爺去了桂蘭院。”
那下人大氣不敢出,阿郎的臉色不對,雖只十來歲的年紀,可那架勢,平日里除了夫人,連老爺都壓持不住。
這父子二人的脾氣都不好,且不對付,估計一會兒得鬧大,偏偏老大人和老夫人去了莊子,不常在府中居住。
長安拉著川哥兒跟在后面,但阿郎行得太快,他只好將陸銘川抱起。
一個半大的少年抱著一個半大的小子,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
陸淮從上房出來后,轉身去了桂蘭院。
曹氏聽院中下人說大爺來了,滿心歡喜,忙不迭走出院門,再將人迎進屋,又是斟茶又是討意問好。
“妾身適才還說把最近新釀的桃花釀取出,晚間邀爺過來喝?!?/p>
陸淮看著曹氏,想她跟自己時也是好清白一女子,再一想尋春和,她有什么道理同自己置氣,還一氣就是這許多年。
要說先來后到,她才是后到的那個。
曹氏見陸淮有一瞬的晃神,倚坐到他身側,細著聲氣道:“妾身前段時間瞥見夫人戴的幾樣頭飾,甚是喜歡,爺可否給妾身也置辦幾樣?”
陸淮似是沒聽見一般,嘴里喃喃說了一句:“既然說了抬你為平妻,你便是平妻,想要什么頭飾,讓下人買辦?!?/p>
這話不像對著曹氏說的,像是對著空氣在失意地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