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景,何其熟悉。
一年前,在那漫長的、被疲憊與神啟折磨的沉睡中,她曾無數(shù)次墜入同一個噩夢。
夢里,她也是這樣,在萬眾期待中歸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已要守護(hù)的一切,都已跪倒在那個東方女魔頭的腳下。
她憤怒地拔出神劍,要為神明清理門戶,可迎接她的,卻是來自背后的刀劍。
是她最虔誠的信徒,是她拯救過的士兵,是她誓死效忠的國王。
他們稱她為“異端”,稱她為“瘋子”。
夢里的她,在烈火中被焚燒,那個女魔頭就站在不遠(yuǎn)處,用一種悲憫又嘲弄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個為虛妄信仰而死的,可悲的殉道者。
原來,那不是夢。
是神啟。
是神明提前向她預(yù)示的,她那可悲的、被整個世界背棄的結(jié)局。
“為……為什么?”
艾可里里喃喃自語,聲音輕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
她看著路易十九,看著那些曾經(jīng)親吻過她裙擺的國王,那雙藍(lán)寶石般的眼眸里,充滿了孩童般的純粹的迷茫與破碎。
“因為,我們想活下去!”
回答她的,是德普勒王國的國王。
他幾乎是尖叫著喊出這句話,臉上滿是淚水與鼻涕,再無半分君主的儀態(tài)。
“活下去!像個人一樣活下去!而不是像愛爾草原上的尸體一樣,變成毫無意義的數(shù)字!”
“圣女大人,您高高在上,不懂得我們的恐懼!”另一位公國的大公癱軟在地,語無倫次地哭嚎著,“您知道嗎?那個女人的工廠里,一個普通工人一個月的薪水,比我們一個騎士一年的俸祿還要多!她分發(fā)土地,她建立學(xué)校,她讓那些泥腿子都認(rèn)得字,都穿得起體面的衣服!”
“神明給了我們信仰,可她,給了我們面包??!”
“是??!我們不能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神,就讓所有人都跟著我們一起去死!”
國王們的懺悔,變成了最惡毒的控訴。他們爭先恐后地,將自已背棄信仰的行為,粉飾成一種“為民請命”的偉大與無奈。
這些話,如同一柄柄淬了毒的匕首,精準(zhǔn)地,反復(fù)地,捅進(jìn)艾可里里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她懂了。
不是神明拋棄了他們。
是他們,選擇了面包,拋棄了神明。
她為之奮斗、為之犧牲、為之背負(fù)一切的信仰,在能填飽肚子的黑面包面前,原來,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呵……呵呵……”
艾可里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空洞而又悲涼,像是寒冬深夜里,孤狼的哀鳴。
她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眼淚從那雙美麗的藍(lán)色眼眸中滾落。
她不是救世主。
她只是一個,被時代與人心,同時拋棄的,可憐蟲。
“看來,你終于明白了?!?/p>
王座之上,那個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沐瑤緩緩從王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臺階。她的軍靴踏在古老的石板上,發(fā)出清脆而又規(guī)律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艾可里里那顆正在崩塌的心上。
她走到艾可里里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失魂落魄的少女,那雙深淵般的黑色眼眸里,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
“艾可里里,我再問你一次?!?/p>
“你,是人類嗎?”
艾可里里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她。
“或者,”沐瑤的聲音,輕得如同魔鬼的低語,卻又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你只是那個所謂‘神’的,一件趁手的工具,一個沒有自我意志的,奴隸?”
“你自詡為神在人間的代行者,你認(rèn)為神明高高在上,不可褻瀆。所以,當(dāng)凡人創(chuàng)造出超越你理解的工具,當(dāng)凡人的文明想要掙脫神權(quán)的枷鎖時,你便認(rèn)為這是‘違逆秩序’,是需要被‘凈化’的罪?!?/p>
“你揮舞著神賜的劍,要將這一切打回原形。你以為你在捍衛(wèi)神圣,但你有沒有想過,對于渴望進(jìn)步,渴望過上更好生活的人類而言,你,才是那個阻礙文明車輪的,最大的絆腳石?!?/p>
“你看看他們?!便瀣幪鹗?,不是那只冰冷的機(jī)械義肢,而是那只完好的右手,輕輕劃過周圍那些持劍的衛(wèi)兵,那些痛哭的國王。
“他們是人類。人類會恐懼,會貪婪,會為了活下去而不擇手段。他們會為了面包,而放棄虛無的信仰。這,就是人性。”
“而你,艾可里里,你站在了人性的對立面。”
“你用你那套可笑的神權(quán)邏輯,要求他們?yōu)榱艘粋€看不見摸不著的‘神’,去放棄唾手可得的生存與富足。你要求他們用血肉之軀,去對抗鋼鐵洪流,用無畏的犧牲,去捍衛(wèi)一個早已腐朽的時代?!?/p>
“告訴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異端?”
沐瑤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攻心之錘,狠狠地砸在艾可里里的靈魂深處。
她的話語,構(gòu)建了一個全新的、卻又無比真實的邏輯閉環(huán)。
在這個邏輯里,她沐瑤,代表著進(jìn)步、富足、以及符合人性的未來。
而艾可里里,這個曾經(jīng)的圣女,則成了頑固、落后、反人類的化身。
“不……不是的……我不是……”艾可里里抱著頭,痛苦地嘶吼著,她感覺自已的大腦仿佛要被撕裂。
她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已無從開口。
因為沐瑤說的,是對的。
她確實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人為了面包而背棄神明。因為她從得到神啟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沒有感受過饑餓。
她也確實認(rèn)為,凡人的血肉之軀,理應(yīng)為神明的榮耀而犧牲。因為她自已,就是那個最大的,隨時準(zhǔn)備犧牲的祭品。
她從未將自已當(dāng)成一個“人”來看待。
她只是……神在人間的影子。
“不——?。?!”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從艾可里里的喉中爆發(fā)出來!
她那雙藍(lán)色的眼眸,在一瞬間被瘋狂的血色所充斥。理智的弦,徹底繃斷!
她不再是圣女,也不再是救世主。
她只是一個,被逼到絕境的,擁有著神明力量的,瘋子!
“嗡——”
她身后的神劍“破曉”,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劍鳴!那原本圣潔的白光,在瞬間變得狂暴而又刺眼,仿佛要將整個大廳都吞噬!
“我要殺了你?。?!”
艾可里里發(fā)出一聲怒吼,身影化作一道白色的閃電,手中的神劍甚至沒有出鞘,便帶著一股斬斷空間的可怕氣勢,直直地刺向沐瑤的咽喉!
她瘋了。
她要毀掉這個用言語摧毀了她整個世界的魔鬼!
然而,就在那道白光即將觸及沐瑤的前一刻——
“護(hù)駕!”
“保護(hù)總統(tǒng)閣下!”
數(shù)十道身影,幾乎是出于本能,同時動了!
路易十九和他身邊的騎士,伊麗莎白身前的共和國衛(wèi)兵,甚至還有沐瑤那些手持步槍的鬼面親兵……
他們用自已的血肉之軀,在沐瑤的身前,筑起了一道絕望而又堅固的,人墻!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而又清晰。
沖在最前面的,是路易十九身邊那位最忠誠的老騎士。他甚至來不及拔出自已的劍,便被那道狂暴的白光貫穿了胸膛。
他臉上的表情,凝固在驚駭與決絕的最后一刻,高大的身軀如一截斷木般向后倒去,溫?zé)岬孽r血,濺了身后人一臉。
然而,他的死,非但沒有讓那道人墻退縮,反而激起了更瘋狂的血性。
“為了歐羅巴!”
“殺了這個瘋子!”
“保護(hù)總統(tǒng)閣下!”
更多的衛(wèi)兵與騎士,嘶吼著撲了上去。他們手中的長劍,在觸碰到艾可里里周身那層狂暴的白光時,便如朽木般寸寸斷裂。他們的身體,在那股不屬于凡世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紙糊。
斷臂、殘肢、鮮血、內(nèi)臟……
西斯古城堡這間見證了千年興衰的議事大廳,在短短數(shù)息之間,化作了最慘烈的人間煉獄。
艾可里里徹底瘋了。
她的眼中,再沒有國王與平民之分,只有一個個阻擋在她面前的,該死的障礙。
她手中的“破曉”化作一道道致命的流光,每一次揮舞,都帶起一片血雨腥風(fēng)。她像一頭闖入羊群的雌獅,瘋狂地撕咬、殺戮,將那些曾經(jīng)向她跪拜、被她守護(hù)的人民,一個接一個地,送入地獄。
她殺紅了眼。
她只想殺到那個女人的面前,將她徹底撕碎!
而沐瑤,自始至終,都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道用生命筑成的人墻之后,一動不動。
鮮血濺濕了她的軍靴,濃郁的血腥味充斥著她的鼻腔,耳邊是士兵臨死前的慘嚎和艾可里里瘋狂的嘶吼。
但她的臉上,依舊沒有半分表情。
那雙黑色的眼眸,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幕由她親手導(dǎo)演的慘劇,像是在欣賞一場精彩的戲劇。
“砰!砰!砰!”
就在此時,一直分列兩旁的鬼面親兵,終于找到了機(jī)會。
他們手中的莫辛納甘步槍,噴吐出復(fù)仇的火焰。經(jīng)過特殊改造的鋼芯彈頭,呼嘯著,精準(zhǔn)地射向那個在人群中瘋狂殺戮的白色身影。
艾可里里憑借著超凡的直覺,避開了幾處要害。
但子彈,實在是太多了。
“噗!”
一發(fā)子彈,狠狠地鉆進(jìn)了她的左肩,帶起一蓬血花。劇烈的痛楚讓她身形一滯。
“噗!噗!”
又是兩發(fā)子彈,一發(fā)擦過了她的側(cè)腰,另一發(fā),則直接擊中了她的大腿。
艾可里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腳下一個踉蹌,單膝跪倒在地。
她那身潔白的麻衣,此刻已被鮮血染紅了大半,金色的長發(fā)凌亂地貼在慘白的臉頰上,嘴角掛著一絲血跡,藍(lán)色的眼眸中,瘋狂與痛苦交織,讓她看起來,像一尊從神壇墜落,摔得支離破碎的陶瓷娃娃。
槍聲,停了。
殺戮,也停了。
整個大廳,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艾可里里粗重的喘息聲,和傷者痛苦的呻吟。
幸存的國王和大臣們,早已嚇得縮在角落里,抖如篩糠。
伊麗莎白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單膝跪地的艾可里里,那雙灰藍(lán)色的眼眸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科學(xué)家看待失敗實驗品般的,冰冷的審視。
沐瑤緩緩撥開擋在身前的最后兩名親兵,邁著平穩(wěn)的步伐,跨過滿地的尸體與血泊,走到了艾可里里的面前。
她停下腳步,低頭,俯視著這個渾身是血,狼狽不堪的“圣女”。
“看看你的周圍?!?/p>
沐瑤的聲音,依舊是那般平淡,卻又帶著一種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冰冷。
“看看這些尸體。他們是你的騎士,你的衛(wèi)兵,是你的人民。”
“再看看你手里的劍,上面沾滿了同胞的鮮血?!?/p>
“現(xiàn)在,告訴我,艾可里里。”
沐瑤微微彎下腰,將嘴唇湊到艾可里里的耳邊,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惡魔般的語調(diào),輕聲問道:
“我們兩個,到底誰,更像是惡魔?”
轟?。。?/p>
這句輕飄飄的問話,如同一萬道驚雷,同時在艾可里里的腦海中炸響!
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藍(lán)色眼眸,死死地盯著沐瑤。
然后,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四周。
滿地狼藉。
那些死不瞑目的面孔,是如此的熟悉。他們曾狂熱地高呼著她的名字,將她奉若神明。
而現(xiàn)在,他們都死了。
死在了她的劍下。
她……殺了自已的人民。
而那個真正的魔王,那個挑起戰(zhàn)爭,屠戮了百萬生靈的侵略者,此刻,卻衣衫整潔,毫發(fā)無傷地站在她的面前,身后,是那些不惜用生命來保護(hù)她的,自已的同胞。
到底……誰才是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