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木舉起手,往下壓了壓。
喧囂的聲浪平息下來,所有人都用疑惑的目光注視著他。
“我知道你們很憤怒,我也一樣?!?/p>
陳木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卻無比冷靜,“那狗皇帝的項上人頭,我一定會親手取下。但不是現(xiàn)在?!?/p>
他環(huán)視著眼前的士兵們。
馬遲的肩膀上還插著斷箭,右手手臂血肉模糊。
王二狗的臉被硝煙熏得漆黑,門牙少了兩顆。
侯集也受了傷,只靠著墻才能勉強站立。
他們的眼神依舊熾熱,但身體的疲憊卻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
他們,已經(jīng)到了極限。
此外。
陳木自己,也快到達極限了。
所以剛才他沖過來,沒有急著進場殺敵,而是找準宋濂的位置后,才摸過去斬首。
實在是沒力氣了。
畢竟,他今天清晨從百里之外的地方趕到京城,在城門和鐵浮屠大戰(zhàn)一場,又和薛聽雨續(xù)了個BUFF,然后又是一場大戰(zhàn),直到現(xiàn)在。
就算是鐵人,現(xiàn)在也扛不住了。
“弟兄們,你們看看自己,看看身邊的同伴?!标惸镜穆曇舴啪徚诵?,“我們剛從鬼門關(guān)爬出來,人人帶傷,精疲力竭。我們的箭矢已經(jīng)射光,火炮需要修整,體力也消耗殆盡?!?/p>
“而此時皇宮里的,并非禁軍,而是贏無雙的鐵浮屠,他們士氣正盛。我們過去,很難打。”陳木道。
“鐵浮屠?”
“北莽人已經(jīng)進皇宮了?”
“那豈不是……”
馬遲等人吃了一驚。
陳木擺擺手,示意晚點再細說,又解釋道:“你們的心情我懂,仇,一定要報。但我們現(xiàn)在必須要休息?!?/p>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皇宮的方向,那里的火光似乎更盛了,喊殺聲隱約可聞。
“鷸蚌相爭,我們磨刀,到時候看誰爭贏了,我們再一刀過去。”
這番話讓眾人冷靜下來。
“將軍說得對?!?/p>
“歇息一晚,看清局勢再動手也不遲?!?/p>
“沒錯,先找地方休息吧?!?/p>
“不過咱們這么多人,能去哪兒休息?”
“嗯……”
陳木也思考起來。
等贏無雙站穩(wěn)皇宮,下一步,估計就是四處搜捕自己。
整個京城。
都不安全。
現(xiàn)在出城?又太折騰了。
就在這時,一個江湖客湊了上來。
“陳長老,若是不嫌棄,不如去‘無憂洞’暫避一晚?”
“無憂幫?笑面佛讓你們來的?”
陳木看著他。
他剛剛進場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些江湖客。
“不只是無憂幫,神威鏢局,洪門武館,漕幫……許多兄弟都在?!?/p>
有另一個人開口道。
“但要說現(xiàn)在京城里哪里最安全,無憂洞還真是個好去處?!?/p>
無憂幫的人繼續(xù)道,“洞里四通八達,沒有人帶路,尋常人絕對會迷路。而且很大,別說藏下咱們這點人手,就是再來一倍,也綽綽有余?!?/p>
陳木點點頭,他去過無憂洞兩次,確實是個適合藏人的地方。
無憂幫那笑面佛……
看樣子也是鐵了心打算跟自己了。
當初下的一步閑棋,沒想到還真起了作用……
“好,就去無憂洞!收拾戰(zhàn)場,帶上傷員?!标惸鞠铝畹?。
“是!”
眾人齊聲應諾,立刻行動起來。
在無憂幫幫眾的引領(lǐng)下,這只隊伍,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暗巷的盡頭。
……
片刻后。
無憂樓。
二樓雅間。
賭桌已經(jīng)收掉,換成了一張大方桌,上面鋪著粗糙的地圖,旁邊擺了幾盞燈。
桌邊已經(jīng)坐了幾個人。
神威鏢局季擎宇李湖、洪門武館劉金寶,漕幫李湖。
還有幾個江湖頭頭。
他們見陳木進來,紛紛起身。
“見過北境王?!?/p>
陳木只是點點頭:“諸位剛才在城東巷子里出手,我記下了。日后有機會,我會還?!?/p>
“哈哈,陳將軍客氣了?!?/p>
季擎宇笑道,“我們神威鏢局素來敬重英雄,陳將軍您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
“我們把注都押您身上了,從今往日,唯您馬首是瞻!”劉金寶道。
“陳將軍!我是個粗人,別的話就不說了,您有什么吩咐,只管開口!”李湖道。
眾人急著拉關(guān)系,表忠心。
笑面佛這時候卻是不吭聲了,只笑呵呵地站在旁邊,幫陳木倒茶,一副乖巧的樣子。
“多謝了。”
陳木端起茶杯,沖笑面佛點點頭。
笑面佛立刻笑起來,笑容燦爛得像是一朵花:“哪里的話,陳長老,見外了?!?/p>
他的關(guān)系,他的功勞,自然和別人不一樣。
這一點。
陳木也懂的。
又和幾人寒暄了幾句。
陳木告辭,去看了眼馬遲等人。
笑面佛的安排很到位,所有傷員都已得到救治,休息的地方,吃的東西,也已經(jīng)備好。
“傷員都安置好了,還好我提前準備了一批藥材,也多雇了幾個大夫,能救的都救了,有幾個傷勢重的,也想辦法保住了命?!毙γ娣鸶?。
“嗯,辛苦了?!?/p>
“您客氣?!毙γ娣痤D了頓,聲音低了下來,“死去的弟兄,也都安頓好了。剛剛算下來,肅馬軍此戰(zhàn)犧牲九百零七人。尸首都讓人運下來了,馬營長說得帶他們回北境?!?/p>
“對?!标惸镜穆曇粲行┧粏。耙獛麄兓丶??!?/p>
洞穴里陷入了沉默,只有下方傳來的輕微鼾聲和火把燃燒時的“噼啪”聲。
“陳長老?!毙γ娣鹂粗惸镜谋秤埃q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天亮之后……咱們……”
他沒有把“殺進皇宮”這幾個字說出來。
但已經(jīng)不言而喻。
陳木轉(zhuǎn)過身,暗紅色的光芒勾勒出他眼中的輪廓,那里面沒有絲毫猶豫。
“京城里的戲,才剛剛開場。今晚的賬,我會一點一點算清楚?!?/p>
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笑面佛臉上。
“你還要跟注么?”
“那是當然!”笑面佛瞬間挺直了腰桿,拍著胸脯道,“我笑面佛爛命一條,能跟著您干這樁買賣,就算是立馬死了,到了下頭也能跟閻王爺吹一輩子牛!我只是……”
他撓了撓頭,咧嘴一笑。
“我只是有點興奮!嘿嘿嘿!”
笑面佛平日里也這樣笑,但在外人眼里那笑容卻有些滲人。
此時在陳木面前,他的笑則顯得憨了許多。
陳木沒有說話,只是轉(zhuǎn)回頭,再次望向頭頂。
他能聽到,地面之上的喊殺聲,已經(jīng)變得稀疏了許多。
取而代之的是許許多多普通人的聲音。
說話聲,燒柴聲,馬車聲。
寂靜的京城,正在從深夜中蘇醒過來。
天快要亮了。
“去吧,”陳木的聲音很輕,“讓你的人也休息一下,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p>
“好嘞!”
笑面佛領(lǐng)命,轉(zhuǎn)身離去,腳步聲都輕快了幾分。
陳木獨自回到無憂樓三樓。
這里是笑面佛特意為他留的房間。
整個三樓只有這一間房。
薛聽雨靠在椅子上,看樣子是在等他,不過已經(jīng)睡著。
睡得很死,陳木把她抱到床上去,她也沒醒,呼吸均勻。
說起來。
沒見到阿曼婭。
她下午應該是和薛聽雨一起回京城的,但薛聽雨當時急著幫自己戰(zhàn)斗,沒管她。
后來就沒見過她。
應該,不會有事吧。
算了,這時候,也沒空再管她。
陳木將飽飲鮮血的衣服脫下,走入浴桶中,感受著渾身的溫暖。
他將雜念都排除,腦海中一片空明。
洗凈了身上的血,他回到床上,在薛聽雨身旁躺下。
薛聽雨說了句什么夢話,翻過身,像是個八爪魚一樣抱住他。
“晚安。”
陳木輕聲道,閉上眼睛。
他知道,等睜開眼,新的一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