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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驚惶

  酸棗巷的路本就不算寬,七八個學生,雖然不是一字排開,卻也占了大半的地方。

  見得對面來了不少大漢,有兩三人還特地側身讓開了位置。

  迎面來的人卻沒理會他們,直直走了過去,其中一人重重擦到了最靠邊的王暢肩膀上。

  王暢吃疼,“哎唷”一聲,轉過頭去,本以為會有人道歉,卻不想后邊連個回頭的都沒有,竟還聽得一聲“嘖”的嫌棄,眨眼就走得遠了。

  邊上幾名同窗看在眼里,自然惱火,少不得抱怨。

  “什么人呢!”

  “怎的這么不講道理!”

  也有人勸道:“罷了,多半是得了瘋病的,別理他。”

  王暢有些悻悻然,忍著氣往前走了一段,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怪,那肩膀越發(fā)疼痛,尤其腦子里那一聲“嘖”回蕩不絕,人也越想越氣,返身就去追。

  一旁的同窗叫他不住,忙跟了兩個上去。

  然則沒一會,三人里頭就回來了一人,還是跑著回來的。

  “出什么事了?”

  “莫不是打起來了?”

  “可別鬧事,給學正曉得了就麻煩了!”

  “不是!不是!”那跑回來的人竭力喘了兩口氣,急急道,“好似是群搗子潑皮,找宋攤主麻煩的!”

  “方才王暢正要找他們說理,我們跟著上去,誰成想聽著前頭說話,只說要去砸宋家的門,叫宋攤主早些把屋子給讓出來!”

  此人如此一學,眾人如何能不怒。

  “上回宋小娘子不是說了,已是同那強買的人談妥了,再等一個月再搬的嗎?”

  “怎的還出爾反爾?”

  “且不說那買賣文書有沒有毛病,便是沒有毛病,眼下那宅子里頭只一個小娘子在,又不曾過戶,仍舊姓宋,大半夜的,總不能擅闖民宅罷?”

  “走,看看去!別叫宋攤主給人欺負了!”

  也不用人勸,幾個人幾乎是同時轉了身,追了上去。

  宋家食肆里,宋妙攆跑了那林熠文,立時就把門關了。

  她雖覺此人晦氣,卻也不把他當回事,只認先前乃是詐尸,攆走了,只要今后那嘴巴安靜了,也就當他又死回地底下了。

  天色將晚,屋子里已經(jīng)看不得十分清楚,宋妙便點了油燈,預備去洗方才招待眾人用的盤盞。

  然則她剛走過去,就見那筐中扔了幾個劃了十字剖開的柚子皮瓤,果然如程子堅先前交代,個個皮瓤都很厚。

  想到方才程子堅同王暢等人臉上面皰,又見如今還剩這許多柚子皮瓤,宋妙心中頓時有了計較。

  京中人愛吃柚子肉,卻少有人知道柚子皮瓤也是個好東西,清熱、潤肺、下火、去燥,只要處理得好,味道也很不錯。

  這些個皮瓤又厚又大,扔掉實在太可惜,她打算拿來做柚子皮釀。

  柚子皮釀是廣南兩路人冬日里常做的吃食,除卻處理那柚子皮麻煩些,其余都不算什么。

  說做就做。

  趁著皮瓤剛剖出來,還沒來得及干,宋妙拿刀將外頭那一層帶油的黃皮削得干干凈凈,又把那削好的柚子皮切成三角塊狀,從三角皮瓤側方較長的橫截面中開了一道深口——這是塞肉的地方,口開得越深,能裝釀的肉就越多。

  才削好了沒兩片,她就聽得外頭有人拍門。

  那拍門聲“砰砰砰”的,聲勢很嚇人。

  宋妙先還以為是林熠文又來了,但稍稍辨認了一會,就覺得不太對。

  果然,門外的人拍了半日,不見有人來應,已是隔門叫嚷道:“宋家的,欠債還錢!這房子已是賣出去了,還賴住著,要不要臉的???”

  又有人踢門叫道:“開門!該嫁人嫁人,該搬走搬走,別杵著了!”

  “這屋子早換了主人,你不走,我們就要趕了!”

  “不開門,我們就撞門!”

  說著,外頭果然有人對著大門又踢又撞。

  宋家食肆的大門已經(jīng)百十來年了,中間沒有更換過,方才宋妙又只是隨手一關,本還打算出去,故而門閂只淺淺一插,哪里經(jīng)得起被這樣踢撞,沒一會,已經(jīng)有些搖搖晃晃。

  天色將晚,聽外頭動靜,少說也有好幾個男子,宋妙只一人在家,并不愿意將人放進來。

  但看這些人的語氣、行事,并不像只是來走過場的,未必肯輕易放棄。

  她猶豫了一下,在灶臺上掃了一圈,伸手掂起來一把長柄菜刀。

  這菜刀是她才買不久的,刀鋒很利,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菜刀一入手,宋妙心里便有了兩分底氣。

  她并不去應門,而是后退幾步,擇了個堂中的位置。

  方才站定,就聽“嗙”的一聲,果然那大門先前沒有關得十分穩(wěn),門栓被連番用力,已經(jīng)給撞開。

  兩個撞門壯漢沒有料到,同時打了個趔趄,栽進了屋子里,扶著地,好險沒摔。

  宋妙還沒來得及說話,后頭已經(jīng)又進來幾人,也沒給她一點反應的功夫,其中一人已經(jīng)張口道:“我還以為沒人——宋小娘子這不是在家嗎!難道裝了傻,這賣了的屋子還要死占著,不肯還給買家不成??”

  此人正是那廖當家的手下刁子。

  他挨了打,本就不忿,一肚子火想要找人泄憤,方才又在門口被攔了半日,那火更是燃得厲害,此時一進門,見得宋妙站在堂中,又道:“你不說話,是個什么意思?”

  宋家食肆里頭的東西早給人搬得七七八八了,宋妙來后,也沒錢多做添補,但為了出攤,這幾天陸陸續(xù)續(xù)還是買了不少蒸籠、爐子、大鍋等物。

  進門靠左墻就是兩個貼墻灶,灶臺上擺著不少炊具。

  刁子一進門,抬手就楊翻了灶臺上兩只空蒸籠,又把宋妙削了一半皮的柚子給掀翻在地。

  白生生的柚子皮瓤肉一下子滾臟了。

  他復又走進來幾步,伸腳一踢,把靠墻的一口鍋“咣當”一聲,踢得反扣倒地。

  有他帶頭,其余人也紛紛有樣學樣,預備找東西打砸。

  宋妙那持刀手本來罩在袖子里,此時見狀,慢慢抬起,揚聲問道:“諸位夜入人家,是不怕死的嗎?”

  她聲音很穩(wěn),拿慣了刀的手也很穩(wěn),幾名傾腳頭先還不當回事,等見得那手中菜刀,再如何覺得雙方男女身形懸殊,力量有別,看著那油燈下反光的刀鋒,也有些心顫起來。

  一時一個兩個都止住了腳步。

  宋妙也不理旁人,只盯著領頭那一個,問道:“諸位哪里來的人?無故夜入人家,按律,笞四十,主人當場格殺毋論——你們是不知道嗎?”

  她一面說,一面向前一步,聲音反而低了,手持菜刀,舉在前方,卻是一分也不顫。

  “諸位定然是想,我一個女子,力氣有限,也殺不動人,舉刀不過嚇唬而已——我殺不死,難道砍不傷?”

  “我砍不了三個五個,砍一個兩個總砍得動吧——砍不斷手腳,砍臉、砍眼睛,難道也砍不了?”

  “只不曉得是誰人運氣不好,要做那瞎眼、斷手之人——不過只要先上來一個,等我手里這刀砍出去了,就再沒有了旁的倚仗,諸位盡可以殺剮,倒也不怕?!?/p>

  她說著說著,越走越往前。

  然而門口方才撞門的也好、打砸的也罷,隨她動作,無不退后。

  沒錯,只要她手里的刀砍出去了,就再沒有辦法,幾個大男人,一撲上前,隨便都能把人給廢了。

  可誰人先來頂著這把刀砍呢?

  刀劍無眼。

  這明晃晃的菜刀,眼睛更是沒地方可以長。

  眾人一邊后退,一邊忍不住互相對視,都從彼此眼中看出了熟悉的心虛。

  ——哪個孫子去挨這一刀都可以,反正不能是我!

  亂拳打死老師傅。

  手中持刀,三歲小兒也能傷到八尺壯漢。

  都是有家有口的,便是下頭沒有小,上頭哪還能沒有老呢?

  但這宋家的丫頭,可是真真正正的光棍一條?。?/p>

  眾人不敢動作,場面僵持了好一會。

  其余人倒還罷了,那刁子本就為首,又領了廖當家的差事,今次原是來將功補過,心中自然最為焦急。

  他連連用眼神催促了左右手下好幾回,然而只要瞥見他看過來,諸人或低頭躲閃,或一臉無辜,甚至還有讓到一旁,一副騰個位置方便當頭的他先上的。

  刁子無法,暗罵一聲,張口卻軟了下來,道:“小娘子何必動刀動鐵的,你又不是無處可去,城西那樣大戶,一頂軟轎進得門去,吃香喝辣,到時候說不得還要倒回頭來謝我們!”

  口中說著,作勢就要朝前撲去。

  他這勢做得十分明顯,本就是做個恐嚇動作,只盼能把那宋妙給嚇退,其實并不敢真正上前。

  宋妙手中刀剁慣了禽獸肉,此刻對上人,心知如若讓,將來后患無窮,卻是掌著刀,連顫抖都沒有一下,迎面便上。

  傾腳頭們見狀,嘩啦一下,左右已經(jīng)四散躲開,只怕碰到那刀鋒。

  那刁子見得宋妙動作,心中哪有不慌,腳下一軟,就要后退,卻不防后頭突然撲上來一人,將他重重往前壓在地上。

  刁子全無防備,唬了一跳。

  到底他是挑夫出身,手粗腳壯,打慣了架,這下忍著疼,翻身一滾,就將身后人壓在地上,也沒看清究竟長個什么模樣,只曉得是個男子,舉拳就朝其臉上砸。

  ——還沒砸到,身后竟又有數(shù)人撲來。

  后頭一人抱他左手,一人扯他右手,另有一人拖曳他那腰背,居然硬生生把他脫離地面。

  刁子一人被三人制住,也不知其中有無刀械,如何能不驚,口中罵道:“是哪個狗娘養(yǎng)的!”

  又叫道:“兄弟們!”

  其實不用他叫,其余幾個傾腳頭已經(jīng)撲了過來,正要動拳動腳,就聽屋外一人叫道:“有人夜闖民宅——宋小娘子家遭了盜匪,快去報官!快去報官!”

  眾人一嚇,紛紛抬頭的抬頭,回頭的回頭,便是那被三人壓住的刁子也死命頂著腦袋朝外頭看。

  ——原是幾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站在門口。

  此時天色雖暗,屋內點著燈,正照他們的臉,把那些臉上青澀的驚慌失措照得明明白白。

  而其中一人瞪大了眼睛,開口就是大叫,道:“快把門鎖了,留著人——我跑得快,我去找巡鋪!”

  另有一人也叫道:“我去報官!”

  兩人說著,幾乎是同時轉身,撒腿便朝巷子外跑。

  一邊跑,其中一人一邊還不忘回身叫道:“快關門,快關門!”

  這一切都發(fā)生得實在太快,傾腳頭們根本來不及反應。

  而宋妙手中刀還未斬出去,見得學生們這般行徑,又看鬧事者反應,心中立時有了計較。

  眼下跑了兩個走,屋內不過六個學生,真的打起來,其實是比不過這些賣慣了力氣的大漢,把他們弄惱了,下了狠手,說不得就要吃大虧。

  最近的巡鋪距離此處也有三條街,一來一回,黃花菜都涼了。

  至于報官——天都要黑了,雖不至于無人理會,但此處無死無傷的,哪怕來了,多半也只是應個卯而已。

  況且當日仵作替宋大郎驗尸,只摸兩下眼睛,就把結果出得那樣快,后頭站著的人又怎么可能在衙門里沒有一二門路?

  但太學生在外頭打架斗毆,哪怕是路見不平,聲張正義,總歸錯了紀律,要是給學正拿來說事,便是最后搞清楚了沒甚要緊的,其中糾纏,也是麻煩。

  拖得久了,要是有一點擦碰,耽誤了就在眼前的公試,到頭來還是己方吃虧。

  但傾腳頭們卻不曉得這一群學生投鼠忌器。

  倒不如先把人嚇走,自己只要有了今日把柄,日后就方便借之行事了。

  宋妙忙給站在后頭扯著刁子的程子堅使眼色。

  程子堅瞪著眼睛,只顧賣力,唯恐自己這里出了破綻,見宋妙看過來,張口便道:“宋攤主放心,我們已是捉死此人了!”

  宋妙無法,轉頭又看向地面。

  地上原被刁子壓著的也是個學生,是那王暢。

  王暢卻是機靈太多,見宋妙拿手比肩膀,立時會意,右手扶肩,栽倒在地,已經(jīng)“哎唷”“哎唷”地叫喚不停。

  宋妙便把手中菜刀換到左手,匆忙蹲在地上,右手似是無意,抽了帕子往那刁子踢翻的鍋底一抹,擦了一片黑,悄無聲息地便把那帕子塞進了王暢手里。

  王暢捉著帕子,把衣襟扯開,朝肩膀處一捂,口中已是慘叫:“我手斷了!快去報官!快去見醫(yī)!”

  眾人個個看過來,只見昏黃燈火之下,那露出來肩頭果然一片淤黑,儼然要廢了。

  幾個傾腳頭本要去救人,又有要去打架的,見得如此場景,人都愣了,紛紛去看刁子。

  刁子哪怕剛才被人撲倒在地時候,心中都沒有此刻驚惶。

  娘的。

  這學生怎么皮這么脆!

  他壓根沒怎么使力?。?/p>

  不會真斷了手吧?

  不會運氣這么不好,真打殘了個太學生吧?